当陈王祁洛感觉自己老了的时候,远在北方乌宁草原的冉星,得到了自己的十二岁生日礼物——一匹栗色小马。冉星的父母是王室的养马官,小马名义上是王室的马。正像大部分人出身决定地位,王室的孩子就是王,诸侯的孩子就是诸侯,农民的孩子就是农民,铁匠的孩子就是铁匠,王室的小马永远是王室的马。马有很多用处,在军队是军马,在官府是官马,在驿站是驿马,这匹小马长大后就会被王室征走。冉星很喜欢这匹马,取名小栗,他知道,如果他做了养马官,就可以留下小栗做养马官的官马,否则它就会被士兵粗鲁地牵走,或者被雍州百里家征召。
十二岁的冉星梦想着成为养马官,五十多岁的祁洛却不想那么早老去。他费力地拔掉那根调皮的白头发,仿佛拔掉了他就能年轻十岁。陈王如此专注,连大总管李忠进来都没有觉察,他轻咳了一声,祁洛才回过神。
“来来来,帮我把这根白头发拔掉。”
“诺。”祁洛小的时候,李忠就陪在他身边。甚至在乌宁草原那种风沙苦寒之地,他随时会被哥哥赐死的情况下,也没有离开。“天子,您还很年轻。”
“你懂什么。”祁洛打趣李忠,“何事啊?”
“丞相贾大人求见。”
丞相贾胥是三朝老臣,辅佐过陈王的父亲和哥哥。这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和蔼老人,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明显不一样,没人知道他是看透了还是厌倦了。最近他正在筹建书院,求天子题写书院名。创建书院也是陈王的愿望,他欣然提笔,写下了“长林书院”四个字。
陈王让贾胥讲讲书院的筹备情况,贾胥介绍到书院位于丰都西北的长山幽林谷中,学生主要是王室和各州诸侯子弟,先生以著名学者和当朝官员为主,教授策论、军事、文化等课程,第一批学生已经确定,入秋即可开学。陈王听后很满意,“爱卿辛苦了,我陈国以武立国,军事课程要重于其它课业。至于先生,我记得讨伐废王的时候,很多人受了牵连,有些还是有能力的,请他们回来如何?”
贾胥很犹豫,“只怕大将军百里伯松不会答应。”
“他们都是陈国的老臣,不能因为废王的错,就该被发配到偏远的地方过一辈子。找他们回来也算朕的一点补偿吧。至于百里伯松,”陈王捏了捏额头,“只怕轮不到他说话了,皇后刚生了男孩,晋王百里满应该正在来京城的路上。”
陈王祁洛说的一点也没错,雍州通往丰都的大路上,一支队伍正缓缓前进,队伍十分庞大,仅贵重礼物就装了十车。队伍中间是一辆朴素却又宽大的马车,车里是雍州王百里满的妻子,也是当今王后百里彤的母亲,百里满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列。雍州王百里满快六十岁了,消瘦的脸上充满了坚毅,他习惯骑马,骑马并不舒服,却让他保持清醒,这是多年与北方乌丸战斗的结果。雍州位于大陈国的北边,以湟水与中州、并州相邻,东部以大青山与凉州相邻,州内拥有面积广阔的乌宁草原。雍州的北边是游牧民族乌丸,不停骚扰雍州边境,抢夺百姓,世代积怨。百里家镇守雍州,世世代代都没有跟乌丸妥协过,子民以战死沙场为荣。百里满是其中的佼佼者,当初正是他带兵护送祁洛回京城丰都,整理好了废王留下的烂摊子。
队伍在湟水河畔关集渡口停了下来。湟水在中州段水流湍急,一直没有架桥,来往人员货物只能靠渡口,或者绕道下游并州。也许年纪大了就容易感叹时间过得太快,百里满望着滚滚而逝的江水,突然对身边的谋士朱然说:“时间过的真快,上次去京城,还是十三年前。可惜这么久了,也没有一座桥。这里需要一座桥。”朱然比百里满小几岁,三十年多年来一直在百里满身边出谋划策,是他最信任的人。朱然了解晋王,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泽州人造桥多桥却小,中州、凉州人造桥少桥却大,能在这里造桥的人,怕是要好好找找了。”
“到京城先办大事,这事就交予你了。”
这件大事,在百里满进京之前,已经开始了。雍州王到达渡口的消息刚传到京城,弹劾贾胥的奏章便如雪花般堆满了陈王的案头,多数说他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忠奸不辨,善恶不分,不再适合担任丞相,言辞激烈,更有甚者污蔑他道德败坏,欺男霸女,败坏朝廷名声。祁洛看后火冒三丈,狠狠地杖责了明显污蔑的朝臣,但这并不能阻止此类的弹劾。第二天风向突变,弹劾大将军百里伯松的奏章摞起来竟然和弹劾贾胥的奏章差不多高,弹劾内容是战场上杀良冒功,纵容奸掠,证据确凿。大家吵吵闹闹不可开交,整个朝堂乱成一团。
就在这一团乱麻的情况下,百里满进京了。他和夫人拜见了陈王祁洛和王后百里彤,特别看了小外孙祁政,一个虎头虎脑的婴儿。百里满很喜欢外孙,祁洛和百里彤共生了三个孩子,大公主祁梦和二公主祁伊出生时,百里满没来拜见,只有百里夫人来照顾女儿,这次他不仅来了,还带了六大车礼物。见完外孙后,百里满就住在大儿子百里伯松的府邸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看书喝茶,似乎朝廷上沸沸扬扬的弹劾事件和他无关,不论谁,或者代表谁来试探他,他都说不知道不清楚,直到一日天子招他进宫。
百里满来到殿上,太子祁桓,丞相贾胥已经在等他。祁洛见到百里满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他百里伯松的事。百里满扑通跪下说到:“臣已查清,杀良冒功之事,系犬子手下部将唐枕所为,我儿并不知情。我已经把他革除军营,至于伯松,当年他和陈王共同起兵,治军严格方面,您也是一清二楚的。望陈王明鉴。”
天子叹了口气,“伯松兄如何,我心里还不清楚?我是信任他的,可是满朝文武不信任他。桓儿,贾大人,你们说呢?”
太子抢先答道:“大陈国以武立国,以严治军。杀良冒功之事必严惩,以正军纪。如不严惩,其他人效仿起来,军心就散了。”
丞相贾胥接着说道:“臣老了,该辞去丞相之职颐养天年了,近日里的弹劾,除了污蔑我清白的,也算属实,请天子准臣回家,让老夫留个清白的名声。至于大将军之事,他这些年征讨犬戎,平定诸王叛乱,功劳很大,就留给下一任丞相解决吧。”说完这些话,太子脸上很不高兴。
“爱卿言重了。百里大人,朝中很多人推荐你担任丞相。想当初不是您拼死保护,我早死在兄长手中,我们起兵收拾残局,朕的王位有你的一半功劳,你来辅佐寡人,朕也心安。不知你意下如何?”
“臣诚惶诚恐。若老臣能担当丞相,必定尽心尽力,万死不辞。至于贾丞相的名声,在下保证不受影响。”
陈王叹了口气:“寡人也很想你当丞相,可惜伯松的事情,你看看外面,跪着多少官员,几天几夜了,不处理伯松,怕难以服众啊。”
百里满明白陈王的意思,如果自己要做丞相,百里伯松就不能做大将军,百里家只能有一人在朝中为官,自己和儿子相比,当然是自己在京中作用更大。“回王上,杀良冒功虽然不是伯松所为,但是他确实有监管不严的过错,请王上允许他引咎辞职。”
陈王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只是大将军一职,这几年犬戎不停进犯大陈,战事颇多,需要一位大将才能扛起重担。”
太子立马走出来说道:“韩刚常年和犬戎作战,经验丰富资历老,适合大将军一职。”
“韩刚确实可以当此重任。”祁洛表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该给太子觅一位良师了。
翌日,旨意传遍了满朝上下,百里满接替贾胥担任丞相,韩刚接替百里伯松担任大将军,钟启文任太子太师,这场弹劾风波终于平息下来。当然,有些人依然不满意,百里伯松得到这个消息,立马火冒三丈。他找到父亲:“爸,欺人太甚了,凭什么撤我的大将军?当年不是我们父子俩,他能坐上王位,这些年如果不是我,他早让犬戎灭八百回了。杀良冒的功,都是给将士的,这些年朝廷兵饷常常不足,不给他们点儿好处,谁给你卖命?”
“啪”的一声,百里满将书重重摔在桌子上,“看看你这些年办的好事,你还有脸问我?太子不仅年龄见长,势力也长的飞快,你只会打仗吗?”百里满叹了口气,“你还是回雍州吧,今天就走。”
百里伯松心里满是委屈,这些年一直勤勤恳恳地在在战场上拼命,没得到父亲一句表扬,还被当头训了一顿。他想起从小到大不论做了什么,身边人再怎么赞扬,也得不到父亲一点点肯定,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只好遵命回雍州。
贾胥离开京城那天,天气并不是很好,风打着旋的乱吹,卷起黄沙,不时需要掩面遮挡。太子带着一众官员送了他一程又一程,“老师,求你就住在京城吧,多住几天也行,您一走我想你了怎么办?”
“殿下不要送了。天子身边的肱骨之臣都是忠志之士,能力强我百倍,定能帮助太子治理好国事。”贾胥将太子请到一旁,“长林书院的大臣学生更是殿下需要倚仗的人才。”
“老朋友,”贾胥接着走到李将军跟前,“我在老家温好酒,泡好茶,等着你早日来聚。”
“只怕我没您这么会享福啊!我还要为国家多练些兵。”李将军依旧豪情万丈。
“咱们都老了,最好还是依靠美好的回忆活着。”贾胥拱手对各位大臣致谢,“就送到这里吧,再送就不合礼仪了,我不过是一个暮年老人,劳烦殿下及各位大臣相送,实在受宠若惊,在此贾某谢过各位。风沙越来越大,各位请回吧。”说完就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十里长亭处有人站立路旁,正是朱然,他毕恭毕敬地请道:“闻悉贾大人离京回乡,百里大人特在长亭略备薄酒,微表心意,请大人移步。”
少许时候,车帘缓缓掀开,贾胥从车中走下。他向朱然作揖,答曰:“我现在只是一介布衣,怎好劳烦丞相大人相送呢?”
“丞相本来想去贵府拜访,只可惜朝中事务繁忙,一直脱不开身。今日忽闻贾丞相要离京回乡,懊恼自己差点酿成大错,连忙放下手中的小事,慌忙在十里长亭设一小宴,只愿能和贾大人叙叙旧。”
“朱大人客气,丞相手里哪有什么小事?”
长亭中央的小桌上,摆着几个小菜,一壶酒。百里满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正在等待贾胥。贾胥见到百里满后连忙跪下,“草民贾胥拜见丞相大人。”
百里满连忙扶住贾胥,“你这不是折煞我吗?近期公事繁忙,未来及到府上拜访,实在惭愧啊。”说完,他向朱然使了个眼色,扶着贾胥进入长亭双双落座。朱然则带着大汉们在长亭附近散开。
百里满为贾胥倒上一杯酒:“这是我特地从雍州带来的酒。雍州苦寒,酒就特别的烈。”百里满端起酒,“我与大人相识已久,这第一杯酒,就敬这么长的岁月吧。当年若不是先生帮忙,控制关集渡口,陈王和我又怎能进京城?”
“我也是没有办法。并、凉、泽、宛四州的兵马摆在二郎关外,京城朝不保夕。如果让他们先进了城,不仅城中百姓要遭罪,我们这些大臣也早就归西了,你拥立陈废王的弟弟,声称只讨伐陈王,与朝中大臣和百姓无关。我也只是求一个好的结果。您进城以后,遵守诺言没有让丰都血流成河,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根本原因还是陈废王荒淫无道,与水圣吴乔私通,斩杀各州使臣,这种朝廷,就该讨伐。当今陈王却待人宽厚,生活检点,正是一代明君。”
贾胥冷笑了一声,“百里大人,现在没有外人,只是老朋友叙旧。我也是马上要入土的人,就不要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搪塞我了。大家心里都清楚,陈废王不得人心的根本原因,不是荒淫无道,也不是道德败坏,是陈废王要各州解散部曲,增加进贡。”
百里满语塞,贾胥说到了点子上。要说陈废王和四圣道德败坏,那各国诸侯娶妻纳妾买地置业的数不胜数,道德也没见好多少,陈废王私通吴乔不至于让五州起兵。贾胥见百里满不说话,接着说道:“我老了,也没什么顾虑。当初陈王和废王的父亲陈贤王托孤时嘱咐我,陈废王大胆却高傲,陈王仁厚却懦弱,让我多多辅佐。现在想来真是知子莫若父啊,如果陈贤王在,事情就不会到这般田地,只可惜陈贤王早逝。”贾胥无限感慨。
百里满接着说:“当初陈高祖团结各部,统一大陆建立陈国,分封大小诸侯,传说中那是何等壮观。当时中州面积最大,人口最多。几百年来诸侯之间征战兼并不断,各诸侯国越来越大。现在中州地方最小,也就和并州差不多大,可是并州地处交通要道,是七州最富,中州却比不了。”
贾胥叹息道:“陈高祖规定,王将四师,大国两师,小国一师。现在呢?各州只有两师兵马,却有不计其数的部曲,表面上是看家护院的家丁,实际上却是各州兵马的精锐,当然您雍州兵马实力最强,特别是骑兵,纵横天下无敌手。现在丞相削弱各国不成问题,只是不知道,最后这陈国,会不会依然姓祁?”
百里满连忙给贾胥倒满酒:“大人此话怎讲,陈国永远姓祁,我也是六十多的人了,难道还贪恋权力不成?”
贾胥叹了口气,“你是不想要王位,可是有人想要。”
“你是说百里伯松?这个混小子敢!按照道理,王位继承人是太子,只是我对太子并不熟悉,不知道他能不能成明君?”
“哈哈哈,百里大人啊,如果皇后争气,大公主要是个男孩子,我就可以早几年回家了。”说完干了杯中酒。
百里满也喝了酒,背后隐隐发凉。贾胥果然是三朝老臣,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幸好他年事已高,如果和自己一样年龄,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贾大人既然什么都知道,我初来朝中,此事真心恳请大人赐教。”
“太子好不好,是不是明君,都跟你百里大人无关。你要选一个流着百里家血的人,不然你削弱了其他州郡,天子就会过来灭了雍州。当然还有一件陈年八卦也是你和太子之间的一道梁,当年陈王和大人起兵,前皇后和太子留在雍州却出了事,皇后出了意外。”贾胥压低了声音,“据说当时百里彤也在旁边?”
“都是谣言,前皇后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跟我百里家,跟彤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有没有关系我不关心,太子虽然有雄心壮志,愿效仿古来圣贤,只是这朝廷上的事,很多时候不是一腔热血就能办成的,反而是一腔热血办砸的。这二皇子是不是比太子更好,七八年才能见分晓,你有足够的时间。”
“贾大人放心,从此以后我必对二皇子多加管教,尽心辅佐,给天下一片盛世。”
“百里丞相和我说这些,不怕我是太子的人吗?”
“朝中还有人说您是我的人,是吗?您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我的人,你是陈王的人。”
贾胥为百里满倒上酒,百里满举起酒杯表示尊敬,“朝中谁是太子的人,谁是你百里家的人,谁是陈王的人,亦或是墙头草,请百里大人慢慢琢磨。从此我就是一介草民,谁当皇帝我不关心。天下的百姓所求的,只是一个丰衣足食的太平,不论大人以后是削诸侯,还是争太子位,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打仗。”说完贾胥端起酒杯:“还有一件事,希望百里大人帮忙。我有一心愿,若能大兴学校,将治国方略,军事武功,修路造物传承下去,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与谁当天子无关。长林书院我筹划很久,也是第一步,招收各诸侯国子弟,不要让后人说我们只知道杀戮。”
百里满放下酒杯:“大人的良苦用心,小弟真的佩服。长林书院不仅是大人的心血,更是一箭三雕的好事。其一,大人毕生心血,我无大人的远大理想,也能理解一二;其二,子弟们在京城可作为人质,各诸侯国有所忌惮,不会肆意妄为;其三,看看这些子弟的作风,吃喝嫖赌,荒淫无道,表面上大陈国繁荣昌盛,实际上从根上烂了,能打仗的没有一个,从长林书院选拔人才,正好改一改现在的风气,我准备以后不仅子弟可以进书院,普通人只要品德好,有能力,都可进书院。”
贾胥起身深深鞠了一躬,端起酒杯说道:“我代天下人谢谢丞相。”这一次他一饮而尽。
百里满也站起身:“我还有一事相求,大人可愿意来雍州,建百所学堂?”
贾胥略有无奈:“我想建的岂止百所?千所万所遍布着七洲之内,只可惜我现在力不从心,如果年轻十岁,我一定欣然而往。再说这雍州苦寒,我还是去温暖的南方多活几年,享受天伦之乐吧。”说完便向百里满辞行。“多谢丞相款待”。百里满见时候不早,话也说得差不多,就不再强留。
贾胥上了马车,刚要出发之时,他掀起车帘,对百里满说道:“还有一事请丞相照应,我儿不喜朝堂上的事情,寄情山水。倒是我孙子贾冲,对争权逐利很有兴趣。可惜他太年轻,政治斗争本是你死我活的事,他只有些小聪明,没什么大智慧,大家看着我的面子上,他就会错的更多更大。现在贾冲已经随百里伯松去了雍州,这样挺好,千万别让他回丰都。”贾胥顿了顿,“如果他以后犯了什么错,还请丞相多多照顾。”
百里满说道:“这普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官做大官,反而天下最大的官希望孩子做个小官。”
“丞相,后会无期。”说完,马车徐徐前行,从此诸事与老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