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昭英在宫中转悠了许久,最终才跟着巡逻兵在一处宫殿找到梁柏茂。
她躲在暗处徘徊了一个时辰才等来两个婢女,敲晕二人后,她换上衣服便故作轻松地往里面走去。
“干什么的?”守卫伸手拦住她。
昭英笑着抬了抬手里的食盒道:“送吃食的。”
守卫比她想的要谨慎:“两个时辰前不是送过了吗?”
昭英随机应变道:“梁大人不肯进食,主子便唤我再送一次。”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昭英,心想一个女子也掀不起多大浪:“行,进去吧。”
推门而入后,昭英不经意间留意到桌上一口没动的吃食和热汤,脚步登时顿了顿。
当她再往里走去时,内室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本官是不会吃的,你走吧。”
昭英充耳不闻地走进内屋,透过雕福禄寿挂屏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
“你还来做什么?”
“晚辈是季大人的手下,特来救您出去。”
她刚告明来意,老者便骤然转身。
他走出屏风,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口口声声说要救他的女子。直到看到她腰间悬挂的玉佩,梁柏茂才敢确定此人的身份。
他问:“你姓聂是吗?”
昭英愣了愣:“大人认得我?”
“聂氏昭英,我等你很久了。”梁柏茂直直盯着她,那双饱经沧桑的眸子里含着难以名状的复杂之意,像是在透过她看着谁。
“您···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的父亲。不,应该说是你的仇人,宴邵洲。”
他背过身去,负手问道:“你知道二十四年前的宫变吗?”
昭英颔首道:“当然。”
“大皇子与六皇子流放的前一天晚上,诏狱突然走水。这么大的一场火,连大皇子都没逃出,年仅十一岁的六皇子却逃了出来摇身一变成为现在的宴邵洲,你没想过其中的蹊跷吗?”
“是您放走了他?!”昭英一下子便猜了出来。
“当年六皇子的生母熹贵妃于我有恩,她自知死罪难逃就托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下六皇子的性命。一念之差,我便冒死放走了六皇子。后来我吩咐亲信把他带出了宫,本想将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中途却遇到逃亡的流民,也就是在那时不幸与他走散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寻找他的下落。直到找到他时,他已经成了名扬天下的金玉楼楼主。如果他只是单纯从商那也不必太过忧心,我没想到的就是他会为了复仇选择与二皇子合作。哎,真是造化弄人啊……”
昭英良久说不出一句话,紧咬的下唇渗出了丝丝血珠,肩膀僵硬得发抖。
为了复仇,就可以不惜一切地毁掉她的家吗?凭什么她们就要成为他复仇的牺牲品?
她想过无数次杀死宴邵洲,但她也从没想过伤害任何无辜的人。
“既然您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对他与二皇子的合作了如指掌,那您为何不阻止他呢?”昭英问道。
“孩子,我对你的遭遇感到很抱歉,但一切都太晚了。”梁柏茂叹气道。
外面倏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刚才的守卫:“?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你在里面干嘛?!”
昭英急忙道:“大人,我现在带你走吧。”
他摇了摇头:“不可,凭你一人之力是做不到的。而且我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什么事?”
。
当季怀衿再次睁眼时,他的四肢都被绳索禁锢了。他试图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这个绳结并非单结,而是一种双绳结。
此结一般只有府衙中人才会绑。
不等他思考,面前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醒了?”
季怀衿抬起头看清来人后,脸上却没有半点异色。
对方继续道:“见到为师不惊讶吗?致远。”
没错,那人正是李铨。
他早已猜到师傅与二皇子暗中勾结,但没想到他竟如此执迷不悟。
“您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季怀衿愠怒道。
李铨揶揄一笑,他这个徒儿什么都好,就是败在太过于单纯。以前是,现在也是。
“梁柏茂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季怀衿道:“可那也是无奈之举,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朝廷也不会出此下策。”
忆起当年的丧亲之痛,他情绪失控地扬手扇了季怀衿一耳光:“为了别人的平安就可以牺牲我的亲人,他们凭什么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耳鸣声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疼的几乎麻木,唇角流出一行鲜血,季怀衿转过头盯着他:
“居高则任风,站在这个位置上就注定了要为全局做出牺牲。是您说的,宁损其利而全其民之利,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当一个好官,才有资格吃百姓的粮饭。”
李铨冷笑道:“自实行科举以来,我朝每三年出一个状元。这天底下这么多个状元,论学识,他们并不比我差,可为什么今天站在这里的是我而不是他们?人人都想做官,却不是人人都能做个好官。做官容易,做好官难,付崇楼那样的人一身傲骨还不是为权势折了腰?这世道啊,人情冷暖莫能辨,他们要怨,便怨这天道不公吧!”
好一个天道不公······季怀衿以一种陌生的眼神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这个人,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为民请命、光风霁月的师傅吗?
“三日后,皇上便会当众传位给二皇子。刚才打你是为师不对,但你是一个好苗子,怎能甘心屈身于一个大理寺卿之位。只要你现在修书一封劝说你父亲归顺二殿下,那我就能保你薛家万世富贵。”
呵···还真是打一个巴掌给一颗甜枣啊。
说白了,他们现在不敢动他无非是因为两点。一是他在朝中的威望,二是忌惮他的身份。
直到现在季怀衿终于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早就不是他的师傅了。
他垂首道:“我明白了。”
李铨走前他命人解开了季怀衿的绳结,但却派了数十个死士严加看守,仅凭他一人之力压根没法逃出。
信,他当然不会写。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逃离这里。
连续两天,没有一人给他送饭,他们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逼他就范。
尽管季怀衿已经尽可能的忍耐,但身体的机能还是迫使他口干舌燥,双眼青黑。
神志恍惚间,他听到了一阵开门声。
原以为只是幻听,没想到下一秒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贺尧?”他刚出声便发觉自己的嗓子像是卡了痰似的哑得不成样子。
贺尧没有回答,他衣着如常般雍容华贵,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凌乱,还能够随意进出关押季怀衿的宫殿,动动脑子都能猜出他早已投靠了二皇子。
他放下手里的托盘,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引入眼帘。
季怀衿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尧道:“吃与不吃在你,但我还不想看到你死。”
他偏过头讪笑道:“如今你依附乱党,我的生死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何必还假惺惺地来可怜我?”
即使他恶语相向,贺尧还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款款道:“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走到现在也并非我所愿。但你现在不能死,这是我欠你的。”
当年季怀衿被奸人囚禁后他一直愧疚不已,他从来没想过害他错过科举,也没想过自己的无心之举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他只是嫉妒,凭什么他一个寒门子弟能够这么的出类拔萃?为什么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可企及的东西对于季怀衿而言却总是唾手可得?
他贺尧就像一只躲在季怀衿阴影下的老鼠,一辈子只能偷窥他身上的熠熠光辉。
他不甘心,于是他便开始找他的麻烦。
一开始只是扔纸团,后来是故意碰瓷,再后来···
可不管他怎么得罪他,季怀衿永远一副高风峻节的样子。
对于季怀衿,他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愧疚,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汇于一腔之内迟迟无法宣泄,直到它们成为他内心深处最黑暗的一面。
季怀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其实他从来没恨过他,但也没有喜过他。
对于贺尧这个人,他总是看不透他。
“你并没有欠过我什么,如果你想说的是你手下的人经常钻空驳回大理寺结案的事情,我先前在朝廷上也公然弹劾过你,这事算是扯平了。”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贺尧默默握紧拳头。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没有人会停在原地。如果贺大人只是来跟我回忆往昔的,那便请回吧。”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贺尧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说了句:“我走了。”
离开时,季怀衿倏忽叫住他:“谢谢你的粥。”
贺尧刚走出殿门没多久就被侍卫叫走了。
“啪”的一个清脆的巴掌声,他既没动也没躲,结结实实地受下了这一掌。
左半边脸火炙热的疼,他回想起季怀衿脸上同样的红掌印,嘴角竟扯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贺容山板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中却没有半分心疼,厉声道:
“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个废物?上赶着去给季怀衿送饭,你以为自己是乐山大佛吗?”
讽刺的话语在耳畔萦绕,贺尧冷冰冰地盯着这个他仰慕了多年的父亲。
以前他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只要试图反抗,就会被家法伺候。
现在的他成了一只听话的狗,仍然免不了他的掌掴和羞辱。
难道,这么多年来他坚守的道和义真的是错的吗?
“我错了。”他轻声道。
贺容山以为他是在跟自己道歉,怒火消减了不少:“长久的苦肉计也不是办法,你此举或许也不全错,万一他念在你们同窗恩情愿意归顺,那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同窗之情?呵···
“谢父亲息怒。”
他还是像狗一样听话懂事,唯一不同的是这只狗已经挣脱了束缚多年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