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恒看着落羽的背影远去、模糊、隐入尘烟。
他想追上去,但是良心让他克制住了自己。
他想落羽可真是狡猾啊。
如果她说些别的什么话,说她放不下宋至和迟璇,说她手中还有制胜的筹码,说她在病院中有未尽之事……他都会二话不说,拼上这条命,也要跟她折返回去。
可是落羽却说,她累了。
她累了,逃生游戏漫无止境,现实世界亦非归途。她说那个世界里没有期待她归去的人,而她也不期待回到那个世界。
她说她不想再背负更多。
因为她的折返更像是在求死,更像是在寻求疲惫生命的解脱。
所以孙恒不能跟上去。
跟上去,他只会变成落羽解脱之路上的一个沉重负担,只会让给落羽的内心更添痛苦,甚至于,让她孱弱的肩膀上再背负一条人命。
孙恒希望落羽活着,可他没资格为落羽做决定。
最开始他们相识时,落羽就比他聪明。
之后的相处中,落羽也一直比他聪明。
他没有落羽那样细腻敏感的思绪,他只知道奋斗、蛮干、偶尔表现自己男人的英豪和义气。
他看不懂落羽,也从来没有懂过。
除了初次见面时,他贪慕美色想要泡她之外,那以后他都没再对落羽起什么龌龊心思。
他有些钦佩她,像小学时候钦佩那位天文地理似乎无所不知的年轻女教师。
所以他会尊重落羽的选择。
尽管他不赞同。
现在,他不能只为了表现自己的义气,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道德感,就不管不顾地跑过去给落羽添麻烦。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老实离开,然后好好活着。
汤山精神病院的小花园里有一条人造的溪流,溪流绕病院大楼一圈,中间没有截断。
淌过溪流,要么走小溪中间的那几块石砖。
要么,就爬上阶梯的石桥,从这一面拾级而上,再从另一面数阶而下。
陆卫国坐在石桥的台阶上,奋力将高壮如蛮牛的001号病患向上拖拽。寒夜里,石阶上蓄着冰冷湿润的露水,浸进他的衣服里,冻的他屁股冰凉。
脸憋的通红,一只脚踩住下一级的石砖借力,两只手用力拎着病号服向上提。
001号病患的身躯缓缓向上。
眼看就要攀上新一级石阶,陆卫国却渐渐失了力气,手上一个没攥住那皱巴的病号服,就让001号病患向下出溜了一大截。
“哎,哎……”
陆卫国挽救地喊了两嗓子,可惜声音对于搬运重物是无用的,001号继续向下滑落。
他没办法,只能松手,歇息,想着下一次再一鼓作气。
跛着脚将001号病患拖行这么远的距离,他的体力早就有些不支了。但早年的行伍经历多少磨砺了他的心性——
进步缓慢,可以。但绝对不能放弃。
动了动手臂,想给001号病患调整一个好的姿势,忽然,陆卫国感觉手上的病患变轻了许多。
好像,是飘起来了。
陆卫国毛骨悚然,心想难道是见鬼了不成?
默念几句“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陆卫国抬起头,看向另一端。
这一看他的心就放松下来。
来者不是鬼,而是孙恒。
孙恒冲他笑笑,将那病患的身体全部扛在了自己肩上:“辛苦你了,我来吧。”
还难得温柔地关心了他一句:“脚还走得动吗,需不需要我扶你?”
陆卫国受宠若惊,连连摇头。
“孙哥,俺能走。”
孙恒点点头:“好,那就走吧。”
说着,孙恒带头向前,而陆卫国跟在了后面。他回头看一眼远处的火光与烟尘,明智地没有去问迟璇和落羽的下落。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速度不快也不慢。
距离汤山精神病院的大门,他们还剩下一半的路程。
*
爆炸已过去了好一会儿,火势渐小,但地上的草皮还在燃烧。
燃烧产生的烟雾有点呛人,落羽一手掩住鼻子,一手挥散萦绕在身前的浓烟。
她有些后悔。
方才走得太急,忘记找孙恒把刀要回来了。眼下万一浓雾中蹿出个什么妖怪来,她只能赤手空拳以对。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在烟雾中走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妖怪。
准确地说,她没有见到任何人。
迟璇、宋至、夏主任,或是那群人头攒动、吱哇乱叫的神经病人——落羽一个也没有遇到。
而且,也听不见声音。
好像所有人都消失了,被迷雾吞噬,或者干脆全都在爆炸中化为齑粉,成为这迷雾的一部分。
不过落羽也知道,这场微不足道的爆炸能够带走迟璇的性命,能够炸伤神明的躯壳,却应对不了精神病院的所有人。
那可是几百号人。
他们不应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不知不觉,落羽走到了病院大楼的正门。前不久,那群病人就是从这个门中呼啸而出的。
门前,落羽终于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腕带。
黑色的腕带。
多么可笑,它引发了这场爆炸,自身却还完好无损。只是腕带上流动着的电子纹路消失了,它已完成使命,功成身退。
落羽拾起腕带,缠在自己的手上。
她继续向前,踏上白玉的台阶,走进病院黑洞洞的宛若野兽深渊巨口的大门内。
她找到了腕带,接下来,还要找到那枚戒指。
门内是黑暗。
借着外面的火光,勉强能看清两侧的景物。大厅两侧悬挂着汤山精神病院的宣传栏,左边是精神病院的建立发展史,右边,是医生的介绍。
没有灯光,宣传栏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模糊看不清楚。
但落羽还是一眼看见了主治医生栏上的一张宣传照片——少年的脸青春洋溢,灿烂笑着,与其他灰蒙蒙的照片都不一样,唯有他,熠熠生辉。
治疗室负责人,欧阳堇。
那样真挚的少年已经消失,不在了。
继续向前,被走廊处站着的一个警卫人员吓了一跳。他笔直地站立着,眼睛大睁,直视向前。
双眼却是无神的,也没有呼吸,凝滞如一尊栩栩如生的蜡像。
起初落羽还担心他会突然动起来,可越往里走,她就越多地看见这些动也不动的蜡像。
都是病院的工作人员,有警卫,也有护工护士。
这或许就是病院夜晚的秘密,精神病人是可以行动的,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被抽去生命。
如果早些发现这个秘密,玩家们可能就不会落得如此狼狈,但是当下,秘密已经不再重要了。
落羽继续向前。
向前。
直到浓重的黑雾将她裹挟其中,黑暗里神明转过身来,用一双鲜血欲滴的眼眸望向她。
“你来了。”
落羽停下脚步。
倘若时钟的表盘可以向前拨转,时间因此倒流,她多么希望玫瑰收拢起它嫩黄的花蕊,变回青涩的花苞,枝叶卷起,回到湿润的土地里,一颗种子安慰地沉睡。
可惜已是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