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心中孤愤,如潮翻涌。他的身体却只能靠着杨耳,动不了几下。杨耳呓语,嘴里含含糊糊,不知在说些什么。
屋外三云二雨,浅灰的地砖上,打出几点深色的雨花。街上人来人往,皆披着落日霞光,日头渐沉,天边酡红一片。
木间里暗淡了许多,阴阴冷冷,只有四面镜里能透出微弱的光来。
二哥靠坐在镜前,他看不到自己的脸,看到的只是世间。
酒屋这边,药小心已经跪坐在地上,却还是仰着头,算着《冲天香阵》。付小针额上冒出汗来,算得也很辛苦。
台下蒲小二饮了半杯茶,把两昆仑叫到跟前。两昆仑佯装无事,只说张道婆和刘道婆没找到什么,两手空空,悻悻的离开了。
蒲小二瞥见她衣角上的血斑,也没说什么,怀里摸出两个铜板递给她。
“赏我的吗?”
“你偷我药材我还没找你算,还指望我赏你钱?这两个铜板给张道婆,她那盘白肉没卖出好价钱。”
“那还给她什么钱?”
蒲小二啜了口茶:“做买卖的,要讲诚信。”
“那你怎么不多给一点?”
“我不用吃饭吗?”
两昆仑接过铜板,冷笑一声,小声说道:“哼,比娘们儿还抠。”
蒲小二问道:“你在说什么?”
两昆仑一边往外走,一边随意搪塞着:“没什么,说你坐着和站着一样高。”
蒲小二哦了一声,觉得不对,骂道:“你这个臭娘们,吃我的,偷我的,还敢埋汰我……”
两昆仑这时已经走出了小酒馆,到街上去了。
蒲小二接着饮茶,瞧了一眼主位台。药小心已经在纸上写了一长串数字,闭着目,养着神。付小针不甘落后,也坐下来写了一长串数字。
这《冲天香阵》之算,看似完结了,众酒客各个唏嘘。
“没想到啊,看书这么累。”
“这破书终于看完了。”
“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还是正帝厉害,猎师第一,天下无敌。”
“别跟老子嚷嚷,老子要下赌了……”
蒲小二止住了机关,台上旋转的付药二人,缓缓停了下来。每当有人转到右手位,都有人喊停,没停下来,另一帮人就哈哈大笑。如此反复,热热闹闹。
二哥木然看着他们,心事重重,想着如何逃出这小酒馆。旁边的杨耳睡意很浓,没有苏醒的迹象,根本指望不上。他从怀里摸出了释心盐,打开了它。
瓶子里冒出一股白烟,白烟凝聚成一个大汉。头戴毡帽,方脸大眼,长了一副络腮胡子。
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问我二哥:“你的愿望是什么?”
二哥答道:“带我们离开这里!”
……这只是二哥的幻想。
瓶子里面并没有冒出白烟。二哥倒出一点释心盐,舔到嘴里,只觉得是一般的盐,并没有什么奇特,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
“哪有什么神能?骗人的东西。”他将盐瓶丢到地上,心灰意冷。眼下如果释心盐用不上,还有什么可以傍身的呢?穿云剑?可是剑在两昆仑那里。
“我现在这副身体,就算有穿云剑,就算能舞出全套的《药命剑书》,又能怎么样呢?”
二哥想不出什么法子脱身,正是心烦意乱,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疑问。
”我是何时学会《药命剑书》的呢?进二分巷前明明只会那八招,怎么突然全学会了呢?我开窍了?无师自通?“
他细细想去,越想越是惊奇。想起当时与黄离的打斗中,自己心中已有一整剑谱,随意使唤弄,剑招就出来了。
”我现在可还记得那六十四式剑招?嗯……记得。我是何时记得的?拿到剑的之后。是剑教会我的?是剑教会我的!“
二哥想通了一节,接着再往下想。
”这剑在我手上已经几年了,我拿着它修习《药命剑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什么平时不教,非要在二分巷里教?因为二分巷?还是因为杨耳……“
他看了看杨耳:”杨耳教会了它……它就来教我……我的天啦!这剑真是个宝贝!“
他振奋起来,倏尔又沉下心来。想通此节,也救不了自己,对当下的处境于事无补。但不管怎样,心里多少疏通了些。看着自己握剑的手,握住拳头伸出中指,呈一个剑式指向四面镜。
四面镜那边,付小针和药小心位子落了定,药小心还是停在右手位,赌徒们叫叫嚷嚷。蒲小二从悬空台上,一张一张的取下书页,整理待算。
付小针饮酒摇扇,见蒲小二这么一张一张的拿,颇有些烦躁。
“蒲老板给我设障阻算,颇有想法,怎么这会却只能用这种原始手段?这样取,要到什么时候?”
蒲小二笑道:“付公子请耐心等待……”
付小针不听蒲小二啰嗦,举手挥扇两下,将悬空上书页分两拨吹出。两拨书页飞散到酒屋各处,唰唰唰地,飞回到蒲小地身前,一张一张整整齐齐的叠落在他眼前。一摞小的,一摞大的。
蒲小二可以辨别出,大的为撕书前算过的,小的是还没有算的。
蒲小二笑道:“付公子好身手,省了小老儿不少时间。”说着,已经在算盘上拨弄起来,噔噔声响,所有人都在等着结果。
药小心坐着一言不发,想着在算数时可能出现错误的几处地方。
一处在缠师卷第二百五十七页,身位三五三和身位三五九突然在当前页飚升,然后又降又升,升升降降,打乱了原有的秩序。药小心也不能确信在翻页时,这一页还有没有变化。
另一处也在缠师卷,就是在付小针的身位上。她本以为付小针只是七钱缠师,直接略过了,复算时,却疑似看到付小针的身价是一两七钱,她赶紧多加了一两。
药小心也在想,缠师卷算完之后,付小针也焦躁不安起来,这是为何呢?他是不会算错自己的身价的,可是,为什么与她自己算的,偏偏少了一两呢?纯属巧合吗?
付小针这边,倒没有把太多心思放在比试的结果上,因为他在《冲天香阵》上,看到了令他惊奇的人物:大小梵天。
他低声嘀咕着:“都说北上一趟,身价要涨,这话果然有几分真。早知他们要北上来杀岛主,段爷和我才临时改了行程,先到了这边。现在他们身价涨了,我和段爷怕是挡不住他们了,别说杀岛主,捎上以往的旧账,怕是连我们也要杀了。”
他留意着周边的一举一动,又想道:“依段爷的脾性,是不会向锦枑府救援的。眼下,正是我出人头地的好时候。大小梵天武艺高强,要杀岛主,也不一定就是信手拈来。你们有武艺,我们可是带足了银两!温寂那边,我早就寻好了佣工。岛主只要现身,小命归谁,还不一定呢……”
他抬头看药小心正盯着自己,笑道:“药小姑娘,我很好看吗?”
药小心脸上显出羞色,问道:“在南方,你这等会算术的人,很多吗?”
付小针没把心思放在这对话上,随口答道:“不多,也得有几千号人吧。”
药小心有些落没,陷入了深思:“南方人才济济,我若去了,想必是泯然众人矣,更不受待见……待在我们这个小岛上,固然寂寞,却也有我自己一点天地……只是这些傻兮兮地岛民,常常拿我说笑……只是父亲不待见我,不让我上捕鲸船……只是伯父的鲸塾关掉之后,我只能找些银两和酒肉,勉强跟他一起过活……”
付小针和药小心各有所思,台下的酒客们忙着下注赌钱,最先叫嚷下注的是老乞丐左琳郎,在酒桌下睡得呼噜噜响。
蒲小二一页一页的算着,自己心里却也有打算。
“偷偷离开的刘道婆……两昆仑衣上的血斑……唯独不见说话大声爱较劲的张道婆。两昆仑、刘道婆,这两个岛主的爪牙,怕是已经杀掉了张道婆。杀张道婆无非就是张道婆在我后院找到了什么?还能有什么?两小儿还在我后院……只能在我的木间里!”
“这就有意思了,众人都忙着找岛主,岛主的爪牙却在夺两个小儿的身体。看来今年,岛主和船王为了给捕鲸备鱼饵,费了很大的心思。这白岛,上好的人身,是越来越少了……且不管那么多了,黄恩公的人头才是最好的鱼饵,我静静等着岛主回来便是。”
蒲小二一心两用,两不耽误,终于将《冲天香阵》算完了。他写下了两张纸条,取出一张,与付小针、药小心的纸条放在一起,向众酒客们宣示。
“诸位,诸位。好事磨人,药小姑娘和付公子的比试,有结果了。要赌钱的赌注要落定,要看热闹的,眼睛就睁大喽。”
他将付小针的纸条、自己的纸条、药小心的纸条,依次送上悬空台,众人从上往下比对。
纸上数字奇长,酒馆里鸦雀无声。最后,是药小心赢了,台下众人叫爹骂娘,有人欢喜有人愁。
药小心并不开心,而是问付小针:“你究竟是一两七钱,还是七钱?”
付小针答非所问:“你赢了,你和蒲老板算的一样,算你赢了。”
药小心不甘心:“什么叫算我赢了?不需要你让。你倒是说出来啊?一两七钱,还是七钱?”
付小针挠了挠额头,笑道:“一两七钱。”
“但你腰间只挂了七个铜钱。另外一两银子呢?”
“哦,前阵子在温寂赌钱输了,那两银子输给了一位女店家。”
“所以你是按你的真实身价算的?说好是算书上的,这样也算你输,我赢了。”
付小针只笑了笑,不打算告诉她是因为大小梵天涨了身价,自己没有将增价迭加上去。
“药姑娘道心坚定,后面几次对数,没有被我动摇,实在难得。”
药小心抬起下巴很是得意,少女般的小骄傲展露无遗。付小针佩服她的算术,这时瞧着她,心里麻酥酥的,觉得她十分可心,一时看得呆了。
药小心骄傲过了,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觉得你好看。”
药小心红了脸,低声喊了句“流氓”,不去理付小针了,从怀里拿出一个食盒,切下一块鱼肉放进盒里,又找蒲小二要了一个空酒壶,去酒坛里舀酒。
蒲小二手里还有两张纸条,笑着问药小心:“药小姑娘,是否赢得踏实?”
药小心顿了一顿,继续舀酒,嘴上问道:“你想说什么?”
蒲小二说道:“我这里还有一张纸条,你若是答对了,可以再拿一份酒肉,供养药先生。”
药小心问道:“是什么题?”
蒲小二直言不讳:“在世所有武师的身价之和,然后取平方,再解立方根。”
药小心面无表情,舀了满满一壶酒,准备出门,并不打算继续坐主位,也不打算回答蒲小二。
蒲小二双手一摊:“也罢。付公子呢?可还想坐主位?”
付小针摇头:“我且输了,就不厚着脸皮再坐这主位了。”
蒲小二拱手,又笑:“输赢这事,付公子不必记挂在心上。这种比试,出题者多少会占些便宜。”
药小心正往外走,听了这话,咬了咬嘴唇。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口吐数字,念的在世武师身价之和之平方之立方根。
蒲小二打开自己的纸条,一一对证,无一错误。
付小针点头敬佩:“这小姑娘,是个天才。她是要是男的,我就嫁给她。”
蒲小二大惊失色:“付公子竟然和岛主一样?也好男色?”
付小针瞻望着药小心离去,嘴里说道:“你一管得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