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大当家躺在主位台上,她大儿子和二儿子围上去喊她叫她,均是无用,三儿子背上钱袋子,只轻轻说了句:“你们先拖回去,我去买口棺材。”然后就背着钱袋出去了。
蒲小二上看两个傻儿子一味哭泣,上去骂道:“别哭别闹,你们娘在比试中瘁死了,怪不了人,赶紧拉回去埋了。你们也不用太伤心,后面还有罪受,我估摸着你们家小三背着钱袋子跑路了。”
阿大阿二一愣,跑到街上一看,小三早就不见了踪影。二人化悲愤为力气,往棺材铺去了,把计大当家的尸首丢在了小酒馆。
张护院久在岛主府邸护院,见有人死了,便起了疑心,问付小针。
“付公子,这计大当家咋死的?我看她脸上分明有一片树叶。”
付小针摇扇思索了片刻,说道:“你们这些北蛮子,活得粗,心思浅,自然是猜不到。依我看,计大当家丧命,是因为寂师之力中断。”
“寂师之力中断?”
“简而言之,她吹出的小人有了寂师之力,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境界里,两人同命相连。当树叶穿过绿娃的脑袋时,计大当家想必是心思突然抖动,使寂师之力中断,那叶子从绿娃头中,出现在了她的头中。”
“心思抖动?”
“这就不知了,或许是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寂师之玄,在众多师者之中最为诡谲,这世间极少出现,坊间传闻都很少。”
张护院半懂不懂,还是拱手称谢,奉承付小针博学多才。
付小针见屋中众人谈笑风生,再没旁人过问这计大当家之死,感叹道:“早听说你们正北王朝下的百姓,各个不惜命,这几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杀生寒何等天灾?昨晚才离开,今日你们就大摇大摆上街喝酒。为了一坛酒,死了个人,我看你们也没什么惧色。”
张护院引以为豪:“我们这种地方,死个人像死条狗一样,都习以为常了,没什么大不了。要说怕不怕死,当然是怕的,只是觉得有利可途,赌上性命,也不稀奇。百姓如此,正帝更是如此,要不怎么会有前些年的七日斩之战?您说是吧。”
付小针不愿提那七日斩之战,喝了口酒,不作声。
蒲小二那边呢,生意还是照做,招呼大伙儿回屋坐定,继续比试,继续喝酒。他找了两个劳力,将计当大家拖了出去。
主位台上,红胡子已然坐上了主位,一手搭在三音壶上,一手托着下巴。叫道:“蒲老板,这计大当家自己死了,没得比了,就算老子赢了。快上酒,二十年陈酿,老子这就要尝尝。”
蒲小二一直看着三音壶,笑道:“那也未必吧,这壶里的小人还活着呢?”
众人再往三音壶里张望,那绿色娃娃果然还是活着,只是小了许多。
红胡子一惊:“咋?这计大当家还活着?”他探了探计大当家的气息,一丝动静都没有,显然是死透了。
蒲小二叫道:“计大当家死了,她的绿娃还没有消失,还是比下去。”
红胡子怒道:“凭什么?老子不服。”
蒲小二站上主位,说道:“你与计大当家吹气聚小人,哪个小人赢了,你们就赢了。现下两个小人没有分出输赢,你谈何赢?”
红胡子气不可揭,嘴笨又反驳不了,抱起三音壶就要往地上砸。蒲小二慌忙上去阻止,付小针稀罕宝物,飞身上去一把托起了三音壶。
付小针语气冷冽:“红胡子,小爷戏没看够,你接着比完,否则走不出这个大门。”他抻开手上纸扇,酒屋的大门瞬间关上了。
红胡子气上了头,也不管付小针什么七钱武师,六钱武师,想一把推开他,却被他用风锁锁住了手臂,根本就动弹不了。
台下的酒客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吆喝,叫嚣红胡子动手。红胡子无论怎样使劲,都摆挣脱不掉封锁,碍着面子,又不肯服软。
蒲小二笑着给他找台阶:“红胡子你使不出劲,不丢脸,这位公子可是个七钱武师。”
付公子说道:“红胡子,你接着比,其他人,都老实坐着,想看就看,别叨叨。”
这几句话说得颇柔,却又是清清楚楚,众人不敢造次,都静静坐了下来。红胡子只得从主位上让开,继续完成比试。蒲小二和付小针相继走下主位台,屋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两昆仑从酒窑里探出头来:“怎么突然静下来了?”她回到窑里,寻找着黄离的人头。
“那短腿汉子会把黄离的人头藏在哪呢?”她在酒窑里找了个遍,大小酒缸也捞过了,密封的酒坛也都掂过斤两,始终没有找到。抱着孩子,学着蒲小二样子,站在门槛上,看着院中一砖一瓦,不觉笑出声来。
“那个矮子怎么会有这么高?小短腿。”两昆仑屈腿缩了缩身子,四处看了一遭,也没有发觉什么。她转过身往酒窑城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出什么机关。
“这矮子诡计多端,拿着黄离的人头,必定是有所谋。岛主大人也真是够机谨,早早就求我过来看着他。上次刺杀失岛主失败之后,这矮子就没什么动静了。这回黄离已死,他要么孤注一掷,要么就此放弃作罢……这黄离的人头,我总觉有异样,却说不好……”
她坐在门槛上,怀里的孩子已经趴在她肩上睡着了。这时,一只寒鸦从天边飞过,向南飞去。
“南方……”她想到以往种种,“岛主不会是去了南方吧。他那个人城府深,阴阳怪气,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要是真抛下了这白岛,我且要屠了他的府邸,然后……”她看了看怀里的孩子,“难道我也要跟回南方……”
“南方有宝贝吗?”一个声音从两昆仑头顶传来。两昆仑愠怒,说道:“信不信我真把你们两个给割了?”
她扶着门站起来,往房梁上捎话:“杨家傻子小声点,被那个矮子发现了,我可不会再救你们。柳家小子还活着吧?”
房梁上用木板搁了一个小木间,刚好只能容下两个人。两昆仑只知这小木间是早年间蒲小二在这里做小厮时,自己做的。许久没人用了,里边都是灰尘。
二哥躺靠在木间里,面色十分苍白,他胸口血红一片,气息很弱,说道:“活得灰头土脸的,好着呢。”
两昆仑看不到二人,伸手在自己孩子背上抚了抚:“你跟你阿翁一样,天生一副油嘴滑舌,这辈子不晓得到惹出多少祸水来。要不是看你们还是雏儿,我才不会心软救你们。”
二哥虚弱得很,问杨耳:“耳啊,什么是雏儿?”
杨耳嘴巴一撅:“我是傻子,我怎么知道?”
两昆仑扑哧一笑,也不解释,听酒屋那边动静少了,便嘱咐道:“在上面好好养着,别出声,能动了,带你们找岛主。四面镜不要瞎用,小声点,被逮到了,我可不会再救你们。”
杨耳哦了一声,二哥抬眼看着镜子里红胡子又开始在吹壶了。酒屋里大大小小的动静,连三音壶里的两小人打斗,都能看得清楚。若要仔细听,还能听隐约听到主位附近的人声。
杨耳叹道:“这四面镜好神奇?咋要四面呢?有四个面吗?”说完,凑到镜子反面看了看,发现并不照人。
两昆仑简短解释了一下:“这镜子有两个,酒屋有里一个,挂在梁上,这里有一个,在你们这里。那边照,这边看,这是两面。反过来,这边照,那边的人也能用看到这边。这是另两面。一共四面,所以叫四面镜。”
二哥调侃道:“那这四面镜,要在澡堂也放一个,那还了得?”
两昆仑将走,听了这话,哼了一声:“你是第二个说这话的人。”
“第一个是谁?”
“岛主。”
两昆仑离开后,二哥看着四面镜里,三音壶为烧得通红,想到罗曼。
“看来,罗曼并没有来过,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杨耳问道:“哪个头上长灯的人吗?或许又被盐帝抓走了。”
两昆仑回到酒屋,正巧碰上红胡子瘫倒在了主位台上。他嘴唇被烫成了肉肠,脖颈面目红得发黑,全身抽搐了几下,死了。
再过去看那三音壶,已经恢复了原状,她抓住一个端盘的小厮问了下缘由。
原来,红胡子这一次吹壶,求胜心切,一鼔作气,红娃连连使出树师之力,火缠师之力,将本已失去了计大当家的绿娃,打得体无完肤。临了,绿娃似乎知道将败,使了一个风缠师之术……也就是放了一个屁,然后逃到自己的树下,盘坐起来,与树化成了一体。树像是变成了活物,疯长起来,将三音壶塞得满满当当。
红娃被挤得无处安身,只得向树上喷火,一壶树,变成了一壶火。那火势很猛,哪里有孔就往哪里钻,一下子就从三个壶嘴喷了出来。众人被火光照得遮住了眼,再定睛看回来,发现红胡子已经倒在了地上。他了饮一口火,被烫死了。
这么着,两个人比试,一个瘁死,一个烫死。白岛这么多年,这么多酒馆,都不曾出现过这种结局。酒馆内外,无不唏嘘。
人群中有人叫道:“红胡子死了,有谁给他收尸吗?”
另有人叫道:“两个人都死了,这场比试究竟怎么算?我还等着喝沉酿呢……”
蒲小二经营酒馆这么多年,也未遇到这种结局,自己捋了捋,向大家说道:“小老儿看到了,这三音壶里的火是红娃喷出来的,红娃是红胡子的,所以这场比试红胡子胜了。然而,现在这个局面大家也看到了,红胡子吞火而死,坐不了主位。”
众人起哄:“那你说咋办……这三尺大王鱼今天一定要吃,二十年沉酿,今天一定要喝!这都死了两个人,你莫不是随口编的瞎话,压根儿就没有这两样宝贝吧……就是就是。”
蒲小二拉过一个小厮,耳语了几声,小厮跑出酒屋,带着几个后厨气搬了两件物事到主位台上。一个两尺高的酒缸,一盘生鲜带血的大王鱼。
蒲小二捅破酒封,一股深厚的酒香飘散到酒屋的各个角落,跨出大门,甚至飘到了二分巷中。
众人见了大王鱼,闻了沉酿香,再不敢叨叨了。
蒲小二在大王鱼上摸了一把,手放到鼻下闻了闻,低声对自己说道:“一坛好酒,一条好鱼,一位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