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恍惚间云清仿佛听到花开的声音,她睁开眼,映入眼帘是楠木做的床顶。
已经是夜露深重时分,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她一个人,宫女太监都早早被她遣到了外面正殿。她怕自己睡狠了说梦话会被听到。
又怔了好一会儿,她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外衫搭在身上,缓步走到窗前,瞧见一枝新开的梨花伸进了殿里,这才看到窗外梨树一夜间开了满枝满桠的白花,铺展了整个庭院,原来刚才听见的花开声竟然不是她的错觉。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那白色的花瓣,梨花开了,正是她的孩子明焕死去的春天。她原本平静的眼眸逐渐浮现出刻骨的恨意。
今天是她喝下毒酒死后又重生的第二天,捱过最开始的惊骇与不解后,现在的她满心满意只有复仇。
现在回想起来,上一世的她是怎么死的?表面上她是被最爱的人杀死的,实际上是她是被无数人的手推落的,那些手里有她的友人,也有她的爱人。
云家是大庆称得上第一号的世家大族,云清作为云家嫡长女,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肩负着家族的使命,是注定要成为太子妃的人,不论太子是谁。
大庆皇帝共有四位皇子,她与还是二皇子的李则仪初见时,他才弱冠,而她方及笄,正是青春年少时。
贴身侍女晚槐在宫宴上待得无聊,劝说她借头晕之故溜了出来,被笛声吸引,行至举行宫宴的宫殿旁的池子边。
那笛声清越,似竹子孤高,也似面前穿着锦袍长身玉立的少年郎。
一曲终了,李则仪回头与她目光相撞,对她羞赧一笑,抱拳行礼:“我不知惊扰了姑娘,惭愧。”
她也有些红脸,一是因为见了外男,二是因为对方俊朗的容颜和皎皎君子做派,强撑起自己嫡女的架子,轻咳了一声:“你刚才吹的是什么?”
李则仪微笑回答:“吹的是杜逢林写的清风晚。”
杜逢林的清风晚,她曾听人讲过,因曲调自有风骨而闻名,常被人用来表达内心坚贞不移、不为风动的高洁意志。
就在她还欲讲话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二殿下,您在这儿,让奴婢好找,德妃娘娘还在等您叙话呢。”
经由太监之口,云清才得知眼前的男人原来就是在储位之争中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李则仪。
他母家原本显赫,但因家族子弟纨绔不堪,已经逐渐势微,只靠一个德妃在宫里为他撑着,但宫里新人年年都有,皇上年事又逐年攀高,德妃已经一年不如一年受宠。
二皇子本人学识渊博,心慈恤民,在民间声望还不错,但终究没有大臣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赌他赢,手下可用之人寥寥无几。
年少初见这一面成了云清的心心念念,但她从小被父亲送入族学,见识开阔知书达理,知道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仅在一次家常闲谈中略略向父亲提过一次李则仪还不错,没料到父亲竟然和她见解相似。
四个皇子中,大皇子平庸无能,三皇子纨绔凶残,四皇子年纪尚小,只有二皇子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父亲是胸中有沟壑的人,不愿因权势而屈服站队,这一次闲谈似乎让他下定了决心,连一个闺阁女子都听过二皇子贤名,这储君之位还舍他其谁?他带着云家坚定地站在了李则仪身后。
夺储之争如何凶险,她虽然处于深闺无法亲自体会,但也能猜想到一二,那些日子父亲几乎不曾回家,日日在宫中府外斡旋筹谋。
好在最终云家赌赢了,圣旨钦定李则仪为太子那天,云清高兴得在绣布上多绣了好几朵牡丹,连晚槐也瞧出来她心情不似往日低沉,打趣问她未来夫君人选已定,欢喜不欢喜?
虽然羞恼得将晚槐轻打了出去,但她内心,其实是欢喜的。
这欢喜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李则仪在大婚之上轻轻牵起她的手时她欢喜,李则仪挑起她的盖头对她微笑时她欢喜,李则仪拥着她问她想不想要一个小殿下时她欢喜,李则仪登基后亲手为她戴上凤冠时她也欢喜。
但这欢喜就从某一天开始,逐渐褪色、破碎,流入风中,烟消云散。
宫里新进的女子越来越多,李则仪来她宫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她虽然失落,但是她知道自己是皇后,皇后不能善妒,皇后必须要大度、仁慈,皇后要把自己当作天下人的母亲,她一句怨言也不敢有。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落胎的时候,她日日以泪洗面,李则仪口头上安抚了她几句,便再也没来过她这里,她只能说服自己,皇上是天下人的父亲,他要君临天下要治理国家,没有时间安抚她也是正常的,她必须得自己从失去孩子的痛苦里走出来,她一句怨言也不敢有。
但当明焕身亡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了她的第一句怨言。
明焕的尸身从水里被太监们抬起来时,已经生机全无了,他死于这个无望的春天,尸身上还沾着掉落在水中的梨花花瓣。
她抱着明焕生前穿过的衣服在宫中整夜整夜地枯坐,李则仪是第三天下了早朝才过来的,看她憔悴的样子,只叹了一口气:“清儿,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
还会有下一个孩子?这个男人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云清几乎要笑出声来。
明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她从剧痛中诞下的奇迹,是她亲手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儿照顾成了会蹦会跳的小皇子,而李则仪,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他甚至没有追查明焕落水的原因,甚至还把“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当成安慰她的话说出来,觉得这会让她痛苦不堪的心稍稍缓解,仿佛明焕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她抬起头,苍白的脸对着他,一双被泪水洗得黑亮的眼睛定定盯着他,咬着牙说出了成亲之后,她对他的第一句怨言:“你不配当一个父亲。”
这句话实在是刻毒,也实在是僭越,李则仪黑着脸摔门而出。
再次见到他,是她一年后听闻自己母家全族因谋反而下狱的消息,自卸钗环素衣裹身跪在了李则仪的政事殿门前,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跪到双膝都已麻木,跪到几乎晕过去的时候,李则仪的龙袍才出现在她眼前。
她顺着他金灿灿的龙袍往上看,对上他平静的眼眸,她脸上粉黛未施,眼圈通红,眼泪在眼眶中流转却不肯落下,倔强的样子似乎让他心生了点怜悯。
他叹了口气,开口:“皇后,你何必如此?你现在回你宫中,你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定定看着他:“臣妾只问皇上一句,皇上是否执意要处死臣妾母家全族?”
他答:“云家谋反,罪不可恕,朕没有废掉你的后位,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她冷笑一声,这一声笑既是在笑他口中所谓的恩赐,也是在笑自己之前居然还对他心存幻想。
父亲绝不可能谋反,云家绝不可能谋反,是他忌惮云家功高震主,为了稳固皇位,不惜用这样遗臭万年的罪名折辱她的母族。
她再次深深地给他磕了一个头。这一磕,磕断她对他所有的念想,磕断这近十年的夫妻情谊。
然后她直起身,平静道:“皇上,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庶民犯谋反之罪,尚且要夷三族罚没所有银财,臣妾及母族沐皇恩、享俸禄,如今犯谋反重罪,不配得皇上恩赐,臣妾恳求皇上,废去臣妾后位,将臣妾押入刑部大牢,择日行刑。”
他目光一凝:“你当真要这样?”
她没回答,没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闭上眼,低声道:“那就随你吧。”
在大牢里她见到了父亲,总是脊梁笔直锦衣华服的云宰相头发凌乱血迹斑斑靠着墙壁苟延残喘,已经被审讯折磨得神志不清,连她是谁都已经记不得了。
她跪在父亲的牢房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父亲……”
父亲似乎听到了,抬起眼皮看到她,又把眼睛闭上了,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偏过头断断续续艰难道:“云家……不曾谋反……”这句话他在被刑讯时说了千百遍,此刻她不知道父亲到底是在告诉她,还是只是下意识重复这句话。
父亲那滴泪穿越时空,再次滚烫地滴落在云清的心头,烫穿一个深深的洞。
如今她回想自己的人生,算得上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当初在宫宴上不听晚槐的抱怨溜出宫殿,她就不会遇到李则仪,如果她不曾对李则仪心动……
她轻轻扯下手边的梨花瓣,可惜没有如果了。就算命运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也只是重生在了明焕死去的这个春天。
好在还有挽回的余地,云家还没有被指控谋反,她还有机会救回父亲他们。
至于李则仪……这一世她不会再退也不会再让,她发誓会一刀一刀,把他曾给过她的痛苦,尽数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