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中无人在说话,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容珩抚画的手停了下来,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终于忍无可忍。
他手里的灯砸了出来,静室里哐得一声,骇得虫鸟都噤了声,灯油被泼在纱幔上,火星一点,倏地就燃了起来,熊熊火光横亘在我们中间。
盛德在外面惊呼,急得团团转,慌忙叫人要来救火。
我却戾了声音,道:“都出去!”
没人再敢动作。
容珩背对着我,全然不管烧起来的火势,低着声音说了句:“荒唐。”
终于是忍无可忍,站起来将手里的画卷砸在地上,满眼怒色,又说了一句:“荒唐!”
我将手里的灯也扔下了,身后火焰蹿高,我没回头,朝他走过去。
他却退后了一步,色厉内荏地道:“退下!”
我脚下一顿,却没停,径直向他走过去,跨过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火焰,火舌舔上我的裙摆,却阻碍不了我。
走到他面前,我掸去火星,伸手说:“殿下,我们出去吧。”
火势不大,但是烧起来已经感受到热意逼近。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我被他打偏了脸,容珩寒着声音道:“姜欢,你放肆。”
我转过头,望着他的眼。火光落在他的眼中,映出我的模样,想来他也是一样的。他不过愣了一瞬,立刻下意识地将脸偏到暗处。这一刻,我就明白了。
我的容珩太聪明了,不过一顿早膳的相处,和一下午的情报收集,他就猜到了现在的姜欢是谁。
可他不想见我,他想让我走。
因为他衰老的皮囊。
我突然就敢赌了,抽出了腰间的匕首,递进他的手里,说:“我冒犯了殿下,殿下杀了我吧。”
当年他冠礼我送的那把匕首,依旧被他保存的很好。这么多年,甚至放的地方都没挪过。
我死死握住他的手,匕首被他捏在手里。
他的手在发抖想挣开,却被我捏得更紧了,刀刃抵在我的胸口,又往布料里陷了几分。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几丝漏出来的慌乱,带了笑,轻声哄他:
“殿下,叫我燕燕吧。”
他猛地抬起头,恨恨看着我,道:“姜欢,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话音才落,刀就刺破了衣服,进了皮肉,容珩惊恐地想甩开手却被我制住,我轻轻摸上他的侧脸,他被我制住躲不开。
我仍旧唤他:“殿下,叫我燕燕吧。”
血从胸口浸透了衣衫,周围的火势大了起来,越发逼近我们。门外的盛德已经等不住了,叫人拿了水桶进来救火。
容珩嘴唇微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笑了笑,松开他的手,扔掉了匕首。
我想没关系的,对他我总是很有耐心。只是失血叫我有些发昏,姜欢这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还是经不住我折腾。
转身不过两步,就腿软跪在了地上。盛德惊呼了一声,过来搀我。
身后的人,没有动。
栖梧宫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宫室被烧了,我还受了伤。
景行当天晚上就过来了。
容珩受了惊,要紧的医官都先在他那请脉,人都大多都守在那。
要走时,景行过来看了我一眼,只是在房门口。站了许久,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说了句:“父君说让你出宫。”
我支起身,胸口的血又晕了些出来,道:“陛下,我不会出去的。”
景行望着我的伤口,说:“你究竟是谁呢?”
“陛下,这不重要。”我回他。
伤在胸口不是小事,我卧床了几天。
容珩没有来过,盛德倒是每天都来。我打趣他,说:“盛大侍,您可别折煞我,我这什么也没有的白身,哪里当得起您伺候。”
盛德却不说话,低着头给我晾药,把碗递给我,盯着我喝完后,说:“姑娘,您不想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
当年用人自然是紧着聪慧忠心地挑,结果挑得太聪慧,上了年纪各个都成了人精。
我把碗放下,问:“太凤君那如何了?”
“受了惊,昏迷着。”
糊弄我也不找些好的理由,我有些哭笑不得,说:“盛大侍,没有太凤君的话,您敢来我这忙前忙后的?”
盛德有点苦了脸,说:“姑娘,我也没办法。”
我笑着摆了摆手,也不为难他。
伤口结了痂我便起来活动了。
正殿的大门紧紧地关着,每次走到门口坐一会,盛德就会出来冲我摇摇头,意思是不愿见我。
算不上什么事,我说了,对他我总是很有耐心。
景行倒是不太有了。
听着我能下地了,差人把我叫过去问话。
行至一半,就被盛德叫住了。
盛德跑得气喘吁吁,抱着的浮尘甩得飞起,在后面喊:“殿下病又起了,在宫里砸东西呢?姑娘快去看看吧!”
我看了眼来请我的内侍,两边他都不敢惹,一脸的为难。
盛德把浮尘一甩,同他说:“糊涂东西,什么事越得过太凤君,我和你去给陛下复命。”
说完又朝我交代:“姑娘快回去吧,宫里没人拉得住殿下。”
回了栖梧宫,宫人们都噤若寒蝉,容珩在里面摔了东西,现正提着剑往外冲。
见了我回来,先是红了眼睛,银白的头发散下来,有几缕在胸前打了结。
明明只是伤了几天没见着,我却觉得已经太久太久了,我辛辛苦苦养了一个月的气色,怎么叫他这几天就败了干净。
他就那么站在树下,又是没穿鞋,衣裳单薄,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等真的吹了几丝冷风,就被风呛了弯下身开始咳。
我连忙上去,就将他拦腰抱起。
剑落在了地上,他埋在我心口咳,震动间头发将脸挡住了,脸埋得更深了。
幼时读话本,说绝色美人一朝容貌被毁,从此再也不见心上人;长大了看史,说李夫人病重,汉武帝欲去探望,却被李夫人拒绝,最后至死未见。
我那时候只觉得叹息,美人囿于皮相。后来明白,世上多是薄幸人。她们不是囿于皮相,而是太过清醒,才不见。
如今,我站到了被不见的那一方,只觉得心疼。
拒绝的人不见得心狠,他们或许只是害怕了。
就像我的容珩。
我抱着他进了寝殿,将他放在床上,退出来放下了帷幔。
没有看他的脸。
我没出去,只是坐在了他床下的床凳上,望着不远处的珠帘。
我们都没说话,香炉里的香料正燃着,袅袅青烟,缭缭绕绕,外面的宫人们都小心翼翼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偶尔听见一两声环佩相撞的轻响。
过了许久了,床帐里有了动静,他说:“欢儿,出宫吧。你是成允的女儿,将来袭了他的位,做一个富贵闲人。你才十九岁,你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一生。”
他还是不愿意认我。
“殿下,你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样吗?”
“我们出生好,死后用得起防腐的香料,所以其实我们不会腐烂。只是皮肉会慢慢发黑,因为水分会渐渐流失,只剩下干涸黑褐的血在皮肉里。渐渐的,我们的身形不会在饱满,慢慢干瘪下去,两颊和眼眶会凹陷下去,贴在枯骨上。”
“殿下不愿见我,是觉得我在意吗?”
“殿下你不明白,当我看到你的白发,你的皱纹时,心中有多少欢喜。欢喜当初把路铺到极致,能让殿下过完完整的一生。”
帐子里的人身影动了,坐了些许起来。
“不过是皮相罢了,殿下介意...”
“我去找把刀,把这对招子废了,不叫殿下见着心烦不就行了。”
“燕宴,不要发疯。”他终于开了口。
我没有去掀他的帐幔,只是支着手,将头靠在了床沿上,突然想到了许多旧事,笑了一下,说:“我是疯子,殿下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年岁小了,疯得更肆无忌惮了。”
温暖干燥,他的手摸上了我的头发,轻缓温柔,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语调:“你明白的,我说的不只是皮相的事。”
“可你最在乎皮相。”
身后的他动了动,起身坐靠在床头,说:“燕宴,我老了,神志也不清醒,活不长了。你守着我做什么呢?”
“今天我认了你是燕宴,明日我疯了把你当贼人,后日我醒来再什么也记不得。重活一世,大好的年岁你要耗在我身上吗?”
“若是哪天我发了病一剑把你杀了呢?”
我抓住了他的手,望着帐幔里的身影,说:“你知道吗,回来这一遭我最恨的就是当年没有不管不顾耗在你身边。若是你哪天将我杀了,那我就又先下去等你。
“反正你活不了几年了。这次我应该不会等太久的。”
“小疯子。”他总是拗不过我。
我掀开了帐幔,看到了他落泪的眼,他偏过头去,不愿叫我瞧见。我轻轻环上了他的腰,靠在他的胸口,听着还在跳动的心脏,说:“你若是病起了,我就是燕宴;你若是清醒着忘了我,我就远远地跪着叫你殿下;若是哪天你失手把我杀了,我就叫盛德悄悄把我埋了,有什么关系呢?”
“我陪着你,你会开心,我也开心。”
我在他怀里埋了埋,又将圈着他的腰收紧了,有些委屈:“阿珩哥哥,你都不想我吗?”
头顶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又说了句:“小疯子。”
我在他怀里勾了嘴角:“阿珩哥哥,好久不见了。”
等了许久,他拍了拍我的背,说:“燕燕,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