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允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将姜绍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李天荣,将他母亲的悲惨遭遇,将他差点被送作娈童的经历,一一述说。
被那些许情意吊着的忠义,终会在成允的质朴童言里摧毁。
最后一战,李天荣带着将士不过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我用最小的伤亡,拿下了承里关,甚至同样一箭射穿了李天荣准备举剑自刎的右手。
他在城墙上要以死保全他为将荣誉,我也要我仁义之师的名声。
燕军收编了李天荣的军队,而李天荣因为要养护几乎废掉的右手,只能沉默接受这一切。
我利用了当时年幼的成允吗?
是的。
我没有指使人伤害他,我是在明知有什么后果的情况下放任了这些作为,我希望受伤的狼崽能走到我的榻下来。
幼狼的信任一旦建立后,就再难打破,哪怕与李天荣团聚,他也坚持跟在我身边。似乎相比这个只活在母亲故事里的师伯,我这个拯救他的阿姐更值得信任。
而我没有辜负成允的信任。他在我的帐子一直住到攻下王城,每日在忙,我也会抽出一个时辰为他讲学,讲君子道义,也讲阴谋诡计,我握着他的手,勾出每一个笔锋,以我的眼界,为他劈开看这个世间的角度。
当然,我不会让他再上我的床。毕竟我是要一个弟弟,一把最趁手的刀,而不是一个男宠。
成允也没有辜负我,他成了我最快的那把刀。
攻下王城,我建国为显,号元朗。
登基的前一夜,我在最高的璋台设宴,只有至交的四五人,大家喝得东倒西歪,崔泽那张狐狸脸喝得通红,外跑都扔在了栏杆上,抱着容珩的腿呼呼睡。李皓提着剑,站在月光下跌跌撞撞地舞,贺兰在旁边咋咋呼呼地喊,让她别摔下去了。
酒洒在回字花纹的绒毯上,浸得斑驳,白玉的杯子滚在地上月光一照就闪着莹莹的光。
成允跟着内侍提着灯上来找我,我踉踉跄跄地拉着他,眼前重影昏昏,指着王城最远处,说:“成允,你看!”
“这就是姐姐的显!”
“日月昭昭,天理显显。姐姐的显,会破开这世间的污浊腐朽。”
我希望我的国再也不会有孩子有成允这样遭遇,被至亲啖嗜血肉,踏着尸骨向上爬。
成允突然落下泪来,扑进我的怀里。我揉着他的头问他要不要去牢里见姜绍最后一面,成允不说话只是摇头。
我想了想,说:“成允,要和姐姐姓吗?”
成允也是摇头,说:“姐姐,我要自己记住,这世间曾经有这样的恶。”
我很满意。
这样的风骨,这样的坚韧,又这样的狠心,这才是我一手培养的孩子。他不会被这些无所谓的姓氏血脉扰乱,不会让自己因为过往的暗固步不前。他因为经历这些暗,所以更渴望前方的亮。
他所有的恨,都会成为他的镜子。
改朝换代,新帝登基。除了昌山王氏,越国留下来的世家正是观望不前的时候。而我抓好了这个时机,抛弃前朝两相制,设三省六部,分权制衡,选人察举制和科考并行。等到世家反应过来时,朝堂的风云涌动已经结束,他们再想发难,看着自己手里已得利益,总要掂量几分。
元朗三年,我把十三岁的成允放进了刑部,为八品的刑部主事。上任前一天,我去看他,我同他说,成允不要怕他们把你当个孩子,用你的心去学,用你的才智去判断,用你的逻辑去征服他们,记得你的老师是我。
成允看着我的眼,掀了衣摆恭敬地跪下,同我说:“是,陛下。”
成允很好,他用他的天赋和才学在刑部创下了自己的天地,无人再敢因为他的容貌只会置喙他,无人再敢因为他的身世轻贱他,无人再敢因为他的经历嘲讽他。
终于,元朗六年,我为显朝的朝制落下最后一枚棋。设御史台,监察百官言行,少年的成允,为御史大夫。
再世为人,突然觉得成允在我的筹谋下,一直以最快的速度成长,我从没去问他愿不愿意,也不必去问,就如同成允不会向我问能不能给。
这是我最忠心的弟弟,我最趁手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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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盛装灵魂的肉体变化了,会改变人本身吗?
这样奇特的经历让我能够思考和体验这样的问题。
十九岁的姜欢,朝气蓬勃,热烈又明媚,是我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我死的时候,成允才二十三岁,褪去少年的柔和轮廓,男子的坚毅轮廓开始显现。在最后的三年,他不曾再私下见过我,恪守本分地站在朝堂上,像一棵悬崖边的青松,孤傲又坚韧,和所有朝臣一样,在早朝上拿着象牙笏,恭敬地跪下高呼万岁,言辞清冷又疏远,一板一眼地启奏着每一位他监察到的行为不端的官员。
我们之间有了嫌隙,我有些许感慨和遗憾,少年长大后,总是要生出棱角的,但是我却不会对他失望甚至十分满意,超越情感的理智与道德,让他哪怕与我嫌隙,却依然完全的忠诚于我,信任于我,在他行权过激惹得朝臣不满时,相信我对他的袒护。
这样凌驾于少年情感的理智判断,比幼时的依赖更为可靠。
这才是我于他的培养和期望。
离世前三个月,我将他派去查清永州难民的情况。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突然离世,走之前其实有些担心。
成允是清醒理智的御使大夫,却也是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当年一块帕子就被我骗走了。
我走了,他却没见上我最后一面,担心他会不会伤心很久。
如今再见,他已经是四十七岁了。
我想这二十四载的岁月,对成允还算是和善,才能让他变成这样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夫子的模样。
谁能想到我也有这天,成天夹着尾巴,生怕被成允看出点什么马脚不说,还要被他耳提面令,打扮成花蝴蝶的样子,揪着衣领到处参加各家夫人的相亲宴。
是的,相亲,我当皇帝的时候都没干过几回的事,然后重生后成了家常便饭。
现在,就因为看破了户部尚书家小公子扔帕子的小心思,我直接从上面跨过去了这事。
真的,就是因为这么屁大点事!
我已经在院子里,跪当年我赏给他的秋月海棠琉璃盘,跪了三炷香了。
......
我当年赏他这玩意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还他娘能有这用处。
现在我都还能看到三炷香前,他站在我面前叉着腰,说:“这可是先帝当年赏的,琉璃易碎,你要是跪碎了,等着你爹明天上朝被参吧。”
如果不是当年被母王罚得多,有那么些不为人知的罚跪小经验,这三炷香过去,我怕是要趴着回院子。
我当年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能让他从一棵青松变成狗东西。
月上中天,终于眼前书房门开了,我看他从书房里踱出来,慢慢悠悠地开口说:“起来吧。”
我正要利落起来,晃眼看到成允眼里一丝丝诧异,马上就瘸了,两只腿抖得像筛子一样,还要晃不晃地往右边倒。
干,真的干!
我十来岁时要是有这炉火纯青的演技,也不能被罚那么多次了。
终于,在要砸了那琉璃盘的一瞬,被成允一把拉住了胳膊站起来。然后,我还要委委屈屈地,喊一声:“父亲,我知道错了。”
就这样,还被他白了一眼:“你哪次不这样说?”
十九岁,真的才十九!
我不知道成允他在催什么,天天围着姜欢,让她好好考虑终身大事,不管是嫁去别家,还是娶个回来都行。
如今显朝海清河晏,已经不是我少时的山河破碎。
人们的嫁娶年龄渐渐降低,毕竟日子太平了,不用只是为“活着”这样卑微的愿望,而惶惶不可终日。大家安居乐业,自然就回到家长里短来。
可是,姜成允这般的恨嫁恨娶,真的让我怀疑,当年他那早逝的夫人是给了多大的打击。
前世,我走后九年,成允终于在三十二岁成婚了,可是缘分浅薄,不过两年就早逝,也没为他留下一儿半女,于是领养了姜欢。
摸着良心,真不是因为如今我成了姜欢才夸。
姜欢这副容貌委实是个美人胚子。与我上一世不同,上一世我生在王侯之家,是世代积累下的好容颜,但就是带了世家的柔美与含蓄,便是生了气,也是眉头微蹙,眼角含情。
为这个事,我愁了良久,尤其是登基大典时,拉着容珩给我想了很久的办法,如何让自己看起来不怒自威些。毕竟治国不比带兵,谁要是叽叽歪歪,我能抽出剑来给他几下。
好在多年杀伐,沾了一身的厉气。最后,容珩实在受不了我的挤眉弄眼了,揉着眉头说,燕燕别折腾了,我让人给你的帝冕上加一层玉旒吧,这样谁也看不见。你这一身杀伐气也够镇场子了。
那时候,容珩还叫我燕燕,多好的时候。
姜欢与我不同,她美得飞扬跋扈,飞眉入鬓,红唇如血,眼角微挑就是一副恣意灿烂的模样。
就这成允还总觉得她找不到对象。
用他的话说,姜欢这张脸有个板板用,哪怕再来十个,就她那不解风情的木榆脑子,也是白给。
姜欢,大显一种有名的木材
然后,我无视小公子的帕子,直接跨过去这个事,就又成了一个我是个不解风情的木榆脑子的佐证。
他哪里知道,我远远看着人小公子被母亲训了好一会,红着眼睛不情不愿地来我这扔帕子。
我三十几岁的人了,何苦为难小孩子。
我也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