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一夜,寂静无声,唯有折枝声频频响起。
你推开窗,紧了紧外衣,看得天地间茫茫,一片银装素裹。
晨起,你随太子妃往中宫请安后,小心地在宫门外将她扶上步辇。
宫道上每三两步就有清扫积雪、低头劳碌的内侍和杂役宫人,五娘示意你靠近,低语道,“宫务司用以祛寒的姜汤已在熬制了吗?务必要人人有份。”
宫中不患寡而患不均,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回道,“殿下放心,浮翠领命后,一早就去宫务司盯着了。”
正说话间,迎面是章贵妃与章昭仪姊妹的步辇,风吹过,带动浅朱色华盖下的垂珠,发出一阵清脆细碎的轻响。
你留意到步辇上绘着的描金莲纹,章贵妃点头示意,“停,太子妃先过罢。”
五娘承席谢后的外交原则,向来与人为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于是推辞道,“贵妃娘娘和昭仪先请。”
后方章昭仪也行了礼。她一手撑着头,羽睫低垂,雪白狐裘衬得她越发清丽脱俗,不似红尘中人。
章昭仪手指正把玩着大衣上的金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章贵妃纤纤十指涂着丹蔻,她裹紧了赤红如火般的狐裘,语气很平淡,美艳的脸上也没什么别的情绪。
“太子妃协理宫务,本宫和昭仪都是闲人,正要去拜见皇后,昨夜落雪,宫道湿滑。皇后娘娘体谅,并不会责备我等迟些去拜见。”
“快两步,慢两步都是一样的,太子妃先走两步又何妨呢。”
五娘闻言不再推辞,命内侍升了步辇先行,走远了她方才低声道,“章贵妃和昭仪自册封后,每日向母后请安,风雨无阻。
“也从未顶撞过母后,或在后宫生什么是非。她们都是极好的性子,也不知为何齐王如此跋扈乖张。”
二皇子如今年满十六,不久之前封了王,封地是极为富庶繁盛的齐鲁之地。
开春大概率就要选妃,不出意外圣上会为齐王安排个颇具权势的家族女子作为妻子。
其母与小姨倍受恩宠,亲舅又手握大权,见圣上如此安排,有些不安的臣子又开始在太子和齐王间摇摆不定。
你闻言沉默不语。
因为据你以及眼线的观察,二皇子性情似乎颇为温和,对待除了东宫外的宫人以及下等杂役都十分宽容大度。
至于秋猎那次,齐王虽领巡防,却也没有任何针对东宫的行动。
唯一一件值得讲讲的事,就是与五娘有口头上的冲突后,将矛头转向你,致使你受了些皮外伤。
章贵妃后来也委婉地替二皇子致歉,且不说她是否真心实意,但面子上的确对你有所表示。
你一路思索,回到东宫后才对五娘道,“殿下不必担忧,朝堂上的事后宫不便参与,在大事上也波及不到殿下。”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朝堂有谢定这个老谋深算的千年狐狸和谢家在,齐王与太子如今再怎么水火不容,再怎么争权夺势,也牵扯不到五娘头上。
你斟酌着开口,“而且属下观齐王所为,不像是性情乖张,像是对着东宫故意为之,仿佛做戏给谁看……”
你话音未落,濯黛笑吟吟地通传,“殿下,四公子来了。”
五娘本眉头紧锁,闻言欣喜不已,也不顾得什么端庄仪态,什么行止从容了。
她急急忙忙道,“销雪正是天寒,上姜茶,快将宏哥哥请进来!”
谢宏身姿卓然,如玉树临风般,披着一身冷意进了殿内,五娘几步走到堂下去迎。
雪衣本来在靠近炭炉的地方打盹,这只雪白的鹦鹉是个人来疯,看见谢宏,扑扇着翅膀,扇起阵风来,“小胖墩来啦!小胖墩来啦!”
五娘与谢宏年龄相仿,谢宏幼时贪嘴,其父谢广又宠爱着这个庶子,任由着他吃,不加管束,故而胖乎乎的。
还是后来谢定威逼利诱,迫着谢宏一起读书进学,谢宏这才清减下来,如今更是成了个翩翩的美男子。
五娘小时没大没小的,也不叫四哥,就叫他小胖墩,还让雪衣学着叫。
五娘忍着笑意,让濯黛将雪衣连架子带鸟端到侧殿。
两人对视一眼。
谢宏先是笑着上下打量她一番,片刻后才缓缓道,“太子妃殿下,礼不可废止,先让臣见礼吧。”
五娘只得笑着回了上榻,谢定行了礼,这才坐在她手旁的下座上。
谢宏将大氅脱下交给宫人,欣慰地肯定她,“许久未见太子妃,来时见六宫井然有序,各司其职。太子妃如今颇有中宫当年风采了。”
五娘本来见到最为亲厚的兄长,喜不自胜,闻言差点落下眼泪,转过脸抿唇不语。
从谢家无忧无虑的五娘到代掌六宫事务的太子妃,皇后再怎么疼爱五娘,有些事都不能替五娘为之。
宫闱内自然有倚老卖老的宫人与内侍,也有偷奸耍滑的,亵渎职守的更是多得不计其数,这不到两年间,五娘劳心费力,一一整顿。
加之太子为人不善,又偏宠王良娣,与五娘不和,你看在眼里,其中多少心酸辛劳,无法与外人言说,只能深夜窝于榻中,在你与浮翠怀里默默哭泣。
起先谢定还命膳房管控五娘饮食,如今她劳累过度,原本圆润的脸庞都瘦出尖尖的下巴。
你刚好端上了姜茶,见状于是趁机解围道,“谢大人可要尝尝这姜茶?这茶还是太子妃亲手配的。”
谢宏谢过你,低头笑着慢慢喝着,给五娘调整情绪的空间。
五娘赶忙擦了擦泪水,重新带笑道,“四哥三年前出任徽州知州,匆匆一别,真是许久未见了。”
谢宏十分坦然道,“如今朝堂局势愈发紧张,三哥哥去年年末,便将我调回长安来协助他。”
“圣人如今偏私齐王与章氏党羽……”五娘有些担忧道,“不会波及到宏哥哥吧?”
谢宏摇摇头,宽慰她道,“圣人用意不可揣度。但我与章节度使有所交集。淮南平叛后,他任三道节度使,如今在任已有四年,虽手握大权,但他为人颇为清正严明,不会为一己之私而不顾大局。”
“三哥曾任淮南平叛军监粮官,同谋淮南战事,他二人共事一年之久,他比我更清楚章大人为人处事,也并未对章大人多作其他部署。”
你听出谢宏话外音。
谢定是对章兰泽有所防备,但只是和其他身处要职的官吏一样的监管配置,没有布置过多眼线和暗桩去防备。
你叹了口气。
谢氏衰微,而谢定却能在几年间,通过各种运作,在朝堂与后宫织起了一张大网,罗织起整个大齐。
这些周全的布置,详细的谋划,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
谢定十六入仕,只能是在入仕之日就开始布置,甚至恐怕在他少年时就开始在胸中提前谋划。
他为得就是,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他好作为国舅把控天子,以及下一任天子,号令朝堂。
殚精竭虑,算无遗策。
好一个重振谢氏荣光,吾辈义不容辞。
“至于齐王殿下,在朝堂上与东宫鲜有争执,反而在私底下小事上颇为针对东宫,御史台曾弹劾多次齐王,随意使役东宫谏仪侍郎与率卫,为他驱马、脱靴……”
“齐王殿下是愈发受圣上器重,但他本人目前比起争权,这些动作更像是无谓地挑衅。”
谢宏与你的想法不谋而合,“齐王殿下似是故作与东宫不和,就像是演给谁看一样。”
那到底做给谁看呢?
答案其实已然昭然若揭。
只有那一个人日渐衰老,他恐太子年富力强,又有谢家为后盾,蔚然成势。
然他不能自己出面贬斥自己的储君,那样有损自己慈父仁君的声誉,于是他就树立起另一个靶子来牵制东宫。
二皇子就是他的靶子啊,他是最乐见二子不和的。
五娘大概是想起对中宫恭顺至极的章氏姊妹,对她们未来得命运有些担忧,于是不免叹了口气,“这样说来,齐王殿下也没得选。”
谢宏直直看着五娘,不知在说齐王还是说旁人,“天家之子,身不由己。齐王殿下从来都没得选,争是死路,不争也是死路。”
五娘拿起杯盏,殿内只你三人,你又是五娘心腹,谢宏也不避人,直接问她,“你与太子多久行房一次?”
在谢定的计划中,五娘也是其中一环,而且是尤为重要的一环,否则谢定也不会给五娘下套,只为让她乖乖嫁给太子。
五娘被呛了一下,咳嗽起来,你上前为她顺气。
谢宏又转向你,“杨女官,东宫彤史可拿来一观?”
哦豁,原来是来催生的。
谢家兄弟姊妹都排到十四了,成年的郎君皆在朝中各处为官,可女郎唯有一个五娘和还在蹒跚学步的十四娘。
连陪嫁的媵妾也是旁的不能再旁不知几族开外的谢家女郎。
难怪今日忙得脚不沾地的谢宏,竟然来看五娘,眼看谢后催不动太子,于是就来催五娘。
谢宏多半是谢定派来的,虽然是询问的语气,态度却很坚决,你只能在五娘默许下拿来彤史,供他一观。
谢宏垂着眼睛,翻阅着,看完后归还给你,捏了捏眉心。
一个月半数以上时间,太子都传王良娣,偶尔来五娘处,五娘也不喜他。
太子也有话说,我可以是天生贵胄,我可不会自讨没趣缠着她啊。
于是两人也是分榻而卧,故而不计入彤史,只有廖廖几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其实五娘才十六岁,这个年纪就催生,对于你而言,真的为时尚早。
只是谢后与谢家家主谢鸿日益病笃,若碰上三年孝期,未免对五娘的地位太不利了。
“五娘,你务必要尽快有孕。”谢宏抬头看着她,将五娘一脸失望的表情看得十分清楚。
其实五娘已经做的很好了,平日她都能做到喜怒皆不形于色。
大概今日谢宏意外到访,她本以为可以和你哥哥叙旧,结果谢宏表现得太过于官方。
先喜而后忧,情绪大起大落,五娘这才会把表情写在脸上。
“并不是我们逼你。等你生下皇孙,地位再不可动摇,太子那厮你再不搭理他就是了。”
五娘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谢宏不能过多停留,于是他起身行礼道,“宫务繁忙,下官告退,娘娘就不必相送了。”
你将大氅递给谢宏,谢宏对上前披衣的内侍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行穿上。
谢宏低叹,有些无奈地对你低声道,“杨女官,你是个聪明人,多规劝些太子妃,有些事不可以由着她性子来。”
你顺手帮他整理整理了大氅,只能点点头,“属下会的。”
你们站在檐下,眼看天上有开始飘雪,谢宏便顶着絮絮的小雪,走入雪幕,慢慢走出了东宫。
你进入殿内,五娘正抱着膝盖,一言不发,生着闷气。
濯黛走进来,她自知不如你和浮翠一般与太子妃亲厚,她见气氛不太对,收了笑脸,“殿下,谢宏谢大人抬来三个箱子,可要拿进来?”
五娘不语,你示意她抬进来。
内侍们轻手轻脚地抬进几个就留你和五娘在殿内,你打开一个箱子,里头都是各种各样的小摆件和有趣的玩意儿。
你拿起其中一个机关盒子,走到五娘身边坐下。
五娘转过脸,把脸埋在膝中,不搭理你。
你扭了扭机关,碰了碰五娘,“这些都是四公子搜罗来的,他即使出任徽州,也在挂念你。”
五娘抬起头,一边垂泪,一边看着你手的机关盒,里头是几只精巧的白鹅在珐琅烧制的溪水里游动,当真精巧。
机关盒停下,五娘又伸手接过,又拧了拧发条,直愣愣地看着白鹅在水里游泳。
你用帕子擦了擦她的泪水,伸手抱过她, 五娘将头枕在你肩膀上,气闷闷地说,“我讨厌太子,真的好讨厌太子啊。”
你笑了笑。
五娘“哼”了一声,泄愤般使劲拧了拧机关,那白鹅在水里游得更欢,“你笑什么笑,要不是我给姑姑发脾气,你也早被他要去,成他的姬妾了。”
“是啊,多亏了你。”你搂着她,“太子妃啊,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