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给读者一些小小的剧透警告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我看着竹简上的字,皱眉陷入沉思,人就是人,蝴蝶就是蝴蝶,怎么会难分物我,人怎么会在梦里就变成蝴蝶?
“哥哥,哥哥,快看!”五娘突然闯进书房,两鬓垂髻随着她动作摇晃,十分可爱。
她如今只有六岁,正是喜爱玩闹的年纪。
门口仆从自然不敢阻拦,我叹了口气,于是看着身后仆从,在她吩咐下将竹筐拿进书房来。
我颇为无奈地抬头,指着手上竹简,“五娘,我正在读书。”
“你来看嘛!哥哥~”五娘将竹筐放在书案上,靠近我身旁撒娇,怂恿我打开盖子。
我摇了摇头,再次将思绪投入漫漫书海中。
五娘见我不理会,撅着小嘴,哼了一声,自行将竹筐盖子打开。
谢氏宅邸有百余年之久,日光从绮窗照入这古旧的建筑,散发着陈旧墨味的万卷书简堆中,我度过了一日日枯燥的时光,然而视线中忽有一只只灵动的蝴蝶翩飞。
这梦幻的场景让我愣住,不过片刻后,我反应过来,喝道,“五娘,这是书房。”
我匆匆起身追逐着书房里的蝴蝶,甚至连手中竹简都顾不上了,跌落在一旁。
我命侍读和我一起将书房中放飞的蝴蝶一只只抓回,绚丽且富有生机的蝴蝶在我手中挣扎,我看着竹筐许久。
五娘恶作剧得逞,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笑了许久,她擦了擦眼角泪水,头枕在我书案上,“谁让哥哥不理我嘛。”
我命人另换了西域来的玻璃罩子,又取来鲜花供蝴蝶吸食,五娘时不时就来到书房,搁着罩子逗弄蝴蝶。
我无奈地看着她,在书简上从容落笔。
王谢二家世代敌对,争权久矣,在先朝甚至几度兵戎相见。最终在新朝李氏天子威压下不得不握手言和,皆成为拱卫皇权的工具。
父亲与母亲的婚姻便由此而来,这桩婚姻拆散了两对有情人,催生出一对怨偶。
母亲恨父亲,更恨我,于是视我为无物;父亲恨母亲,也恨我,却不得不教导我。只因为我是他的嫡子,是他谢家的下一任主人。
自我三岁起,父亲便对我十分严厉,寅时起,亥时息,文韬武略,君子六艺,往来应酬,一刻不得歇。
即使他缠绵病榻,仍不忘日日考问课业。
于是今日晚间,父亲令人在我眼前将装着蝴蝶的玻璃罩子抬来。
仆从在他指令下砸碎了罩子,捏死了蝴蝶,他尤嫌惩戒不够,命人生起火盆,将一只只蝴蝶尸体焚烧。
“玩物丧志!”他厉声斥道,被火盆里的烟呛到,连连咳嗽。
我始终没有什么反应,立在原地,火光映入我瞳孔,我看着被火吞食,被烧死的蝴蝶,就如同看着我自己一样。
庄生梦中化蝶,物我难分,而我却日日无比清醒,在梦中也无法逃离这牢笼。
我其实是很嫉妒五娘的。
比起我,她的童年乃至少年时期都十分宽松,也许是出于几分天然对自己骨血的慈爱,也许是存着目的,不良地捧杀。总之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父母亲对她很是慈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
后来想想,所谓玩物丧志,其实一点道理也没有。
我的童年在枯燥的经文中度过,古旧竹简散发出厚重的清墨味常令我窒息。
我的少年时期更加匮乏生趣,只能日日听着父亲与师长教诲,朝堂之争有多残酷,我所要撑起的谢家曾经有多辉煌,所担职责有多重。
于是我成了一个不信人心,日日沉在阴谋诡计、利益算计中的伪君子;
而五娘则在幼年时期尽情玩闹,肆意生长,后来反倒成长为心智坚定、坦荡从容的真君子。
在我十五岁那年,在王谢两家安排下,我有了未婚妻。
我母亲的侄女,我舅舅的嫡女,王氏闻名遐迩、才貌双全的才女。
那又如何,又不是我喜爱的。
可是我喜爱的,又是什么呢?好像我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有得到过。
“若不是圣上无女,你是要尚主的。”我接过父亲递来的空药碗。
他以袖掩面,将漱口水吐入冰纹雪瓷盂中后,冷冷地警告我说,“这是你的职责,我逃不过,你也逃不过。”
在一场赏花宴上,我见到了我的未婚妻。
少女对我行礼,我亦回礼。
看着眼前举止言谈皆挑不出错处的少女,我面上微笑,心中却冷笑不止,感到十分厌烦。
从前我力量微弱,只能任他们摆布,可如今在我算计下,母亲让父亲越发“病重”,谢家的权力已大半在我掌控下。
我生出了很不好的念头。
故意不顾礼法,与未婚妻亲近,传信于她,日日邀她同游。
早先她碍于礼法,推辞了一次,后来便很快跟着我出游。
父亲警告我不要做多余的事,我微笑道,“我不愿如父母亲一般,做一对只会怨怼的伴侣。”
他听了果然脸色不好,将身边竹简摔在我脸上。
我仍微笑着,拾了竹简放回原位,行礼告退。
在我们即将成婚前三个月,我见时机差不多了,我约她夜间在后山竹楼相会。
王氏显然十分惊讶,犹豫了片刻后,虽有违礼法,她坚定地点点头,我含笑与她告别。
这次我是真的有些高兴,因为终于不用再对着这个人了,所以笑容带了几分真切。
王氏羞红了脸,以扇掩面,分别时低声道,“舒郎以后莫要这样对着旁的女子笑,任谁家的姑娘,都会被你勾去魂儿。”
夜间我还在侍奉父亲用药,亲尝汤药,谁不道我是个孝子?
家仆匆匆来禀告父亲,对着父亲耳语。
父亲严肃地看着我,而我咬着舌尖,压着毒发所至的寒战,从容地端着药碗微笑。
见我毫无破绽,父亲这才令仆人告知我。
据说王氏被撞破与我的庶弟私通,衣衫不整,十分不堪。
我沉默着低下头,做出一副有些难过的神情。
为保家族清誉,她被父母强行送去修道,这桩婚事也只得不了了之。
因错不在我,父母亲也未无从责怪我。王家在朝堂上对谢家亦大有让步,说是对我的补偿。
原来玩弄人心是一件如此畅快的事。
王氏曾逃出道观,寻机会见了我一面,她形容憔悴,声泪俱下质问我当时之事。
她拽着我的衣袖反复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别人在那里?明明是你约我啊,是你啊。”
“一定是我的姊妹们害我,是她们嫉恨我与你能成婚!”她卑微地挽留我,“舒郎我心悦于你,你别不要我,为奴为婢,我都愿意的。”
我依旧温和地笑着,甩开她的手,“谢某并不知娘子在说些什么?若娘子修道有难处,谢某可派人通知王家。”
她如菟丝般再纠缠上来,我只得叹气,“是我,是我故意亲近你,叫我庶弟前去的,我从未对你动过心。”
王氏终于放开手,呆愣在原地直直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我无所谓地回身走远,令王家速速来接人。
后来听说王氏自戕了,场面十分惨烈,舅母因此大病一场,舅舅也不敢声张,不过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随着我入仕,我在朝堂上搅弄风云,一次次尝到阴谋得逞的胜利,自此堕入了黑暗,变得越来越没有底线。
不过唯一一次是与章兰泽打了个平手。
世家唾弃他出身卑微,靠姊妹入朝为官,新贵又惧他耿介清正的为人。
官场上他处处受排挤,大概也正因如此,虽然他有宠冠后宫的姊妹,他只能取信于上,做了个实打实的纯臣。
淮南生叛,章兰泽前往平叛,本该大获全胜,我故意绝其粮草。
他为防止军中生变,引起更大的变动,权衡数日后,他不得不坑杀数千淮南叛军俘虏——这些人本是因他素来不杀俘虏、不屠城而主动投降的。
章兰泽数日奔波,浑身血污,甚至没去面圣,奔袭我的官邸,他将剑放在我脖颈旁,厉声质问我。
我轻轻将剑拨到一旁,笑着用煮好的雪水来烹茶,“我是后族,你是二皇子亲舅,皇帝却偏偏令我监粮,陛下的用意,你不清楚吗?”
这阴险狡诈的老头儿,不过是想让我们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借此揽权。
他收了剑,直直看着我,“可你不该用这样的手段,你不该草菅人命,他们都是寻常人家的丈夫,家中或许还有等待他们归去的妻子与儿女……”
“章大人莫怪,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烹好了茶,以玉盘托着青瓷盏,“上好的南陵春,大人饮一杯?”
他低声笑了,摇了摇头,走出官府,“淮南生叛,倒是没影响你们饮南陵春,你们这些世家,未免也太傲慢了。”
他走后,我冷笑一声,将茶带杯泼在地上。
南陵春产自岭南,淮南生叛,商道断绝,寻常贵族人家自然喝不上。
可我是谢家人。
御史台连参他数本,被皇帝压下去,甚至还令他兼领御史中丞。
这样一条会打仗还会替主人咬人的好狗,皇帝自然舍不得抛下。
后来不止对政敌,我将那些手段亦用在身边人身上。五娘渴望自由,于是我设计让其偶遇“良人”。
刘康最是听命于我,于是一步一步,都按照我的计划走得不偏不倚。
果然五娘绝了念头,乖乖地待嫁。
直到,湛露的出现。
湛露不是她的本名,她不知道,她每次被唤名字时都会慢半拍。
我以为她是个温驯沉默的下婢,没想到竟看走了眼。
她和我很像,擅长谋划,心思缜密,都隐忍蛰伏,却很不一样。
我没有底线,阴毒损人;她的算计绝不肯用来害人,反去助人,甚至屡屡被旁人牵连。
这倒和章兰泽那厮一样了,所以他们才会被我拿捏住啊。
她如縠中困鸟,一次次撞向笼子,撞得头破血流亦不曾休,眼看她气息奄奄。
章兰泽拿着三路节度使的兵符与我交易,言他已向皇帝辞官,要我还她自由。
也不知他与湛露有何交情,章兰泽愿拿这样的权力来换她?
我没想到世间有人会做这般不划算的买卖,想也没想,痛快答应了。
我不信湛露不会选我,于是自信地来到她跟前,她两巴掌打醒了我,指着房门要我滚出去。
等到湛露与我诀别时,我心仍略有不舍,毕竟能与我对弈许久,屡败仍不放弃的人,世上并不多。
湛露牵着缰绳,她心中了无牵挂,于是难得与我说了句实话,“你太傲慢了,目空一切,甚至连你自己都没放在眼中。”
她颤颤巍巍地上了马,语气却十分坚定,“此去永别矣,愿君万事顺意。”
湛露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明后我坐在回府马车上,心口阵阵抽痛,痛得我只能弯下腰捂着胸口。
我想,一定一定是最近给父亲侍疾,喝得毒药太多了。
我转头回府,正巧碰见父亲的“药”好了,于是时隔多日再次亲奉汤药。
父亲正在翻看旧日的书文与画卷。
我正要尝药,父亲赶忙制止了,令我放在一旁,“三郎,不要着急,来看看这幅画像”。
我记得很清楚,这是文惠皇后像。
五娘年幼时好奇,擅自展开父亲的画卷,刚露出文惠皇后那张熟悉的美人面,就被他喝止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五娘大发雷霆。
我徐徐展开,父亲拿起药碗,一边喝药一边道,“你知为何,史家不言谢后,而以文惠称之?”
我看着画像旁的文惠二字,等待下文。
“和帝驾崩,而光孝太子年幼,于是文惠在群臣力谏下,临朝称帝,北伐前燕,还都长安!”父亲撑着枯败身体,眼中迸射出不寻常的光彩,“文惠乃千古一帝,而不是后!”
父亲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李贼窃我谢氏之国,我儿当诛之,重掌天下!”
我突然意识到他将自己与谢氏过往百年的不甘和挣扎都加诸我身,所以才会近乎折磨虐待般地鞭策我。
他激动地咳嗽起来,咳出几口血也不惊慌,看着我不紧不慢卷起画轴。
“我总担心你不够狠,难成帝业,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父亲终于心甘情愿地,将他的一切留给我了。
他那些无比珍重的字画、规模庞大到惊人的私兵、以及经过数代经营,足够撼动皇权的陈郡谢氏。
父亲突然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慈爱神情,倒在床上,吐血不止,“定儿,我年少也曾游历九州,修书注经。只有你,是我最为满意的作品。”
我无视他的抽搐,淡定地将画卷放回原处,冷漠地看着他最后的挣扎。
许久之后,谢府入目缟素,仆从在一片哭嚎声中为我穿上层层重孝。
我眼前似乎出现了蝴蝶,一上一下慢慢扇动着翅膀,飞了谢府。
但我很清楚地明白,那只是幻觉而已。
最终我还是我自己。
我没能化蝶,也没能逃脱这牢笼,甚至连我自己都成了这无边黑暗牢笼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