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的事实,任凭他宋德再倔,也只能清晰地感知它,服从它。
人很多时候能凭借千年堆砌起的智慧一定的周转自然定下的条例,但企图颠覆它,绝无可能。
晨跑是他退伍后伴随他几十年的习惯。于他而言,它不仅仅是一项强身健体的事业,更是他在事业,家庭,子女的事情上遭遇不顺时供他喊叫发狂的宣泄口。
在他冒出的胡子还带有韧劲儿,不似现在跟拔不净的又短又硬的鸭毛一样突兀地插在皮肤上的时候。晨跑过后的他总能神清气爽地回家,继续任劳任怨当他的宋家担夫。
时过境迁,儿媳接了他的班,宋家的担子轮不着他挑了,他也再挑不动了。晨跑的质量随着他体质的下降一年不如一年,小病小灶开始频繁造访于他,孙女开始劝他停下脚步来别再跑了,坚持快一辈子的事业如今倒成了他的负累。
宋德出生在和平年代,在他久远的童年,和玩伴赤膊游走于田间玩闹时,总能听到村里的喇叭播送解放军的英勇事迹。让他生出无限敬佩和向往,成年后就参了军。部队里的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年轻的生命力被发挥到极致,他愿意将青春,甚至是生命奉献在这里。
在部队过了几年,他发现自己的抱负其实和自己真正要走的路相差甚远。从老家寄来的信件开始增多,内容几乎相差无几,都是催促他回去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
起初他不为所动,自己每月都有寄钱回去,足够二老的吃饱穿暖。可再往后,与日俱增的信件从老家奔袭而来,在他不觉时,就已经弄得他满身淤青。稍有不慎碰到了,隐隐的痛感就会让他忆起儿时一碗一碗送到自己嘴里的稠米粥和灌进父母嘴里的米汤;每一个燥热的夏夜里,母亲用葵扇为自己送来的风;被草烟呛得终日咳嗽的父亲……
他开始动摇了,他不忍老迈的父母被人看不起了大半辈子,晚年还因为迟迟未归来成家立业的儿子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他不忍因自己的一面之私,让绵延至今的宋家绝后。他不忍二老佝偻地坐在门墩子上等他到死……
只是肤浅的将钱寄回去,哪里算对得起养育自己的父亲母亲呐!倒像将他们的呕沥的心血随便打发了。多自己是多么猪狗不如。
这些日子来,宋德的良心无不因这些想法而遭受道德上的谴责;强烈的愧疚感生出的痛苦总缠得他难以入眠。
终于,他决定了——回到生养自己的父母身边,绕回真正属于自己该走的路。
宋德回来后,母亲就马不停蹄开始为他的婚事奔走了。从部队里回来的宋德年纪是大了些,但有分配好的铁饭碗,仍是这个婚恋市场的香饽饽。这让为他全权代理婚事的母亲掌握着很大的主动权。在几番甄选下,据说是和他八字相合,家庭和睦,好生养的张红艳成了他的妻子。
一年多后,儿子宋仁安出生。但他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儿子全由妻子负责。
再过了十几年,晚年体面的父母相继离世。儿子因在学校打架斗狠受处分,被他领回家,让他感到颜面尽失。痛打他一顿后,这对本就话少的父子几乎决裂。
在那之后,旧时在部队的记忆逐渐在他的脑中清晰。他开始反复问自己:“会不会原来的路子才是对的?当初为什么不坚决些?为什么那时没想到把父母接过来?”他又把自己归置在和当年作出选择时一样的痛苦中……
宋德发觉自己的日子快了起来,这恍惚间,自己就到了该退休的年纪。孙女来到了他的身边。
孙女快一岁的时候,渴盼孙儿的妻子意外去世,竟让他为他自己和孙女喘了口气。
孙女一点点长大,古灵精怪的,且只和自己亲近,让宋德觉得自己终于不是孤零零的可怜境地了。
孙女总劝他别再跑了,身体经不起这劳累。这时他总回:“别的爷爷让你,听你的,只有这个不行,这是我唯一坚持下来的事情了。”
镇上被他踩的实实的泥路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并不坚实的水泥路。这天,如往常一样晨跑的宋德,耳朵嗡鸣,嘴喘粗气,脚下忽的一滑,继而两眼发花,转而一黑,倒在了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