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天清早,来南收拾齐整,和宋德一老一少手拉着手,空着的手也不闲着,各提一袋子苹果,朝着幸福饼屋走去,他们先要感谢那仗义出手的黄莉莉和家珍,再问清曲星的住址上门感谢。
刚到街口,祖孙俩还没瞧见幸福饼屋的招牌,空气中散开的香甜先窜进了他们的鼻腔,应该不远了。
字迹隽秀的木质小匾油亮亮的,玻璃橱窗擦的一点儿水痕也不留,更别说苍蝇屎,也无迹可寻的。门上挂着的小黑板的“欢迎光临”歪歪扭扭的,还加上了各种面包的简笔画,想来是家珍的杰作。爷孙俩推开门走进去,门角挂着的迎客铃铛随之摆动,发出声响。
“饼干和面包还要再等会儿哦。”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围着围裙,套着卫生帽的家珍跑了出来。
“爷爷早”看清来人,家珍先和长辈打了招呼,“来南你来啦,面包和饼干快烤好咯,我请你们吃,可好吃了!”她把祖孙俩引向了店里的小圆桌,把椅子抽出来招呼他们坐下,又打了两杯半满的温水,示意他们稍等片刻。
来南含着杯沿,把水缓缓吸吮上来。暖黄色的灯光铺洒在她周围,屋里的陈列也是清一色暖调的原木色,温馨满屋。来南不觉地眼睛就开始发涩了,生出几分困意,但在重要是朋友家珍和温柔的黄阿姨面前如此失礼,是万万不可的。她捏了捏脸颊上尚未褪却的肉圆子,醒了醒神。恰好这时家珍捧着一抽垒成小山的饼干从里屋出来,想是大功告成了。黄莉莉从身后环着女儿 也出来了。
“手忙脚乱的,让老人家和小南久等了,快尝尝家珍的手艺吧。”
宋德站起接过家珍手中的托盘,小心地放在桌上,把脚边的一袋子苹果又提回手中,对着家珍妈妈说:“谢谢你们那天帮助了我孙女,一点心意,收下吧。”
黄莉莉没有推辞,自然地接过宋德手中的苹果,说:“应该的,看着她小小的一只,被那么一大帮人缠着还能迸出那么大的能量来,从家珍到我都很受感召呢。”
“那就不打扰你做生意了,来南日后还请你们多多关照。”宋德对着黄莉莉告辞,没有拉着孙女一起,独自走了。他想要孙女和这家好人多熟络熟络,这样 孙女的缺口兴许能填上一些。
“家珍和阿姨的手艺真的棒极了,都太好吃了。”宋来南的脸被暖得粉扑扑的,说这话的时候嘴里的饼干还没来得及吞下,把饼干碎屑喷了出来,脸色羞成了赤红。
“没关系的,小南,待会儿我们一起打扫,爱吃就多吃一点,看你吃的开心,阿姨看着也开心。”黄莉莉宽慰着她。
宋来南嘬了口水把嘴里的遗留顺下去,问家珍:“那天没来得及问曲星的家在哪儿,我这也给她准备了一份,她也是我的朋友了,不能忘了她。”
家珍听了来南的话,那张像动物园里老虎一样严肃平静的脸陡然显现,让她心颤了好几下,愣了会才回答了来南:“家珍这会儿应该在写作业,再过一会儿等她写完了我陪你把她叫来一起玩。”
来南听着家珍从天南讲到海北,在家珍口中的爸爸妈妈让她恍然得知父母并非都如自己的爸爸妈妈如此,家庭出游的奇闻异事陌生得让她无从联想,唯有讲到家珍乡下的爷爷奶奶时她才生出了共情,因为从她记事起,围着她转的,好像就只有那个皱巴巴的爷爷了……
“应该差不多啦,我们找曲星去,先别把苹果拿上。”家珍本想把和曲星的故事全都讲给来南听,转念一想,又觉得和曲星一起讲更好些,看时间也差不多了,索性暂停了话题,拉着来南跑出了店。
宋来南很费解,眉间肌肉间的扯动毫不亚于奔跑着的腿间动作。为什么去拜访要两手空空?但想到是家珍说的,就信了。
很快,一幢砖厂里砖块般毫不起眼,毫无斑斓点缀的房子矗在她面前。家珍朝楼上喊了一嗓子:“曲星~曲星~曲星~。”
没等第三声喊完,曲星的脑袋就探出了窗口,“马上就来啦。”没等几下,曲星就来到了她们面前。
“来南来找我们来啦,我想着这会儿你应该空了,就拉着来南一起来找你了。”家珍很兴奋,左勾一个来南,又捞一个曲星,笑着朝店里走回去。“我们今天看什么好呢?是香港的喜剧电影?还是少儿频道播的节目?或者别的频道的电视剧……”家珍讲的起了兴致,身旁的来南和曲星笑着听她讲,很快就到家珍的大本营了。家珍的手心热热的有些出汗了,来南趁此把手滑了出来,跑到暂放着她那天未作出的感激的桌前,提起来折返到曲星面前。
煽情的话总是难说出口,现在又没爷爷的帮持,又面对眼前木木的曲星就更难了,来南又变磕巴了“那…那个,这是我和爷爷挑的苹果,甜的,谢…谢谢你,那天帮…帮了我。”好不容易把嘴里的几个籽儿吐完了。
像扯直的皮筋被弹了好几下,眼前伸向曲星的手不知是承受不住袋中的重量,还是同样有些难为情的生涩紧张,抖得厉害。不过她也好不到哪去,动情的话让她心脏剧烈跳动,鼻子也有些反酸了,情感在奔涌而出;沉甸甸的苹果把情感的出口又堵住了,因为受者无从安置她的归处,又不能把刚筑起的地基连根拔起,曲星脑子飞速运转,感觉要烧掉了。
在来南看来,曲星憋红的脸是尴尬的表现,长久未做动作仿佛是对她这个行为的不解。“我们是朋友了吗?我不这样觉得。”来南的脑袋也开始转起来,飘过了千万句类似的,更冷冰冰的话。颅内的漩涡搅得她天旋地转,想变成会钻洞的任何动物了。
家珍看着此情此景——两根木头呆立着。她想不出办法来,只能跑去烘焙房找妈妈了。
曲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管不了那么多了,被妈妈数落就数落吧,反正还有爸爸站在她这边,不过是“失礼”收了朋友的感谢并把她带回家去。曲星的手要开始动作了。同时,烘焙房里的家珍把她的“救星”——妈妈领来了。
黄莉莉知道点曲星妈妈:她严于律己,甚至御下有方,从来不与邻里过于熟稔,甚至丈夫和女儿也不与人产生羁绊,也就女儿那太阳暖大地的性子,才把着铜墙铁壁烫出个小豁口来。想来曲星也是个让人怜惜的孩子,虽然她是很多同龄甚至年长孩子耳边长出的茧子,他们父母嘴中标榜的榜样。那又怎样?她不是个快乐的小孩。
“前些天给星星家送的苹果应该还有,不如我们现在一起把这些苹果做成苹果饼,待会儿你们看电视的时候吃吧,你们同意吗?”黄莉莉替曲星接过了来南的苹果。曲星如蒙大赦,虽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但家珍妈妈总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让她不至于陷入两难。“好呀!谢谢你,来南,这是应该的,况且我也没做什么,倒收了你的苹果。”曲星顺势回答。
宋来南听了这些,又惊又喜。还以为要再次被抛弃了呢,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微颤的嘴唇回复血色,也应了句:“好呀!”
家珍松了口气:果然妈妈是无所不能的。她抚了抚胸口,吆喝道:“大家一起进来吧。”
在家珍妈妈的助力下,香喷喷的苹果饼很快就出炉了,黄莉莉把它们装到盘子里,就传给了女儿。“拿上去一起吃吧,小心烫哦。”
家珍家里的温馨不止有对外的饼屋,这座只有三层的小平房的温度无处不在。宋来南探索的领域拓展到了二楼客厅,又是她从未见识过的景色:原来电视机不单只有看电视的功能,它可以是画板,因为它的边框几乎没有任何留白,贴满了各色的贴纸,是家珍奇思妙想的遗留。这的每一处铺陈,都有种物尽其用,甚至能有开创出新用处的意味。一种难以名状又一闪而过的念头在来南脑中短暂成形又飘散如烟。
“你们想看点什么呢,我这能看好多东西呢,不单单是电视频道上的哦。”家珍边说着,人已经蹲在电视机下的抽屉翻找了。“看,这些全是我爸爸买来的。”她把碟片一砖砖拿出来,摞得和她一般高,又玩味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咯,快来看看。”曲星已经对古灵精怪的家珍见惯不怪了,来南可不是,竟和她搭起戏来“哦?那倒要瞧瞧是不是黄婆卖瓜自卖自夸了,让我来验验。”看着家珍和来南你一场我一喝的,加上来南那东一块,西一块的紫斑,虽说那日惨烈仍历历在目,可一放在此情此景,居然添了几分滑稽,让曲星天生倒弓着的嘴角上扬起来。草台班子上的二位到底不是专业的,对不了几句都憋不住出戏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们仨儿围坐在碟片边边,终于在激烈的角逐中,选出了一部经典的香港喜剧片。
盘子里的苹果饼不知不觉就吃完了,电影的进度条也滚到了最后,从窗台洒进光的颜色变深了,形状变粗变长了。归家的信号从曲星兜里传了出来。
曲星的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是妙接。“喂,妈妈,嗯嗯;在家珍家,嗯;嗯,写完了,现在就回来。”
目睹全程的来南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自己和爷爷去看来镇上卖艺实则卖开光的各种物件的江湖中人边中常挂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等那头挂断电话后,曲星便用手掌撑起身子,由于盘着腿太久导致脚麻了,撑起后又竿子似的杵了一会儿,后两者亦是如此。在一阵龇牙咧嘴后,曲星率先开口:“妈妈叫我回家了,我要先回家去了,明天见。”然后是来南:“我也是,今天的苹果饼很好吃,电影也很棒。”讲完这句后她停了一会儿,拢了拢身旁两只,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那个,能和你们一起玩,我真的好开心啊,我下次还能来吗?”“咋不行?我家的大门虽时为你们敞开喔,还有,明天一起上学嘛,然后放学也跟我们一起吧!”
“好!”来南连点带答。
下了楼梯,黄莉莉正在收拾货架,这三只小兔子不知何时蹦到她跟前了。曲星欠了欠身,跟黄莉莉道别:“谢谢阿姨今天的款待,妈妈刚打电话叫我回家了,就先不打搅了,阿姨拜拜,家珍来南拜拜。”紧随其后的就是来南:“谢谢阿姨,今天的点心好好吃,电视也好好看,我也要回家了,家珍阿姨拜拜。”
来南一蹦一跳地回了家,伤处不再扯出疼痛。一路上的欢欣雀跃是她第一次尝到的滋味。躯壳上的破洞好像被填了一些,灌进来的风变小了,壳子里晃着的灵魂可以少受冻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