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次日许诗霜去上班,顺道把昨晚写的稿子信件投进了邮筒里。
她撰抄了好几份,投给多家报纸,想着无论如何总能上一家。
接着便蹬自行车来到诊所,很快把东西放好,在更衣间换上护士服。
之前的牙科义务看诊活动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一切回归正轨。
袁凡旋摸着肚子走进来,苦脸道:“好饿啊,我今天起晚了,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其实是她出门的时候嫂子故意把锅里的粥都吃光了。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袁凡旋也不愿跟好友提及。
“我这里有包子,你要吃吗?”许诗霜打开铝铁饭盒。
周围两个护士女同事立刻就朝她这边看了过来。这味儿也太大了,咋这么香?
闻到空气中飘散的肉香,袁凡旋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但不好意思,摆摆手道:
“诗霜你自己都没吃过吧,没事,我等会请个假去附近国营饭店买个馒头。”
许诗霜:“我吃过了,这是我妹怕我饿,塞我包里的。你吃吧,我不喜欢吃肉包子。”
说着把饭盒塞到袁凡旋手里,又拧开保温杯,道:“你搪瓷杯在哪里?我给你倒点花生露。”
“谢谢你诗霜。”袁凡旋很感动。虽然她平常肯定舍不得把两个大肉包当早饭,但她也不是占人便宜的人,从包里取了粮票和钱给许诗霜。
两个大肉包而已,在许诗霜看来没什么。但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却是顶了天的好东西。
许诗霜知道不收的话,袁凡旋心里也不舒服,就接过放进了包里。
袁凡旋咬了口肉包,瞬间就明白自己还是占便宜了。皮薄肉多,里头满满的猪肉馅,就是国营饭店的大肉包都不敢有这真材实料。
她又尝了一口花生露,眼睛瞬间一亮:“好好喝,这也是你妹自己做的吗?”
“对,她早上现磨的,加了红枣花生。”许诗霜说着又给她倒了些。
手里拿的是一个红梅牌的保温杯。这会保温杯紧俏且贵,外头包装是软塑料的,造型看着极富年代感,但确确实实有一定的保温功能。
袁凡旋知道许诗霜乡下表妹在她家做保姆,当下更是羡慕不已。
人与人的差距真没得比。许诗霜每天过得都是什么神仙日子,好吃好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不少同事也都艳羡嫉妒许诗霜的家境和精神面貌,背地里私议她那双白皙纤细的手,一看就不像干过活,凭啥?袁凡旋倒觉得,她这样漂亮娇气的姑娘,生来就是该受尽宠爱的。
等袁凡旋吃完包子,更衣室里就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主要是这小味儿太香了,别的护士闻了都嘴馋,受不了。
袁凡旋见四下无人,便抹了把嘴唇,凑近许诗霜耳边小声道:“这周六下午一点,东胡小巷,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卖口红。”
许诗霜知道她的意思是要去黑市,但想起之前陆星剑的话,有些迟疑:“会不会被人发现?”
“不会的,那个巷子一到周末可多人去了。你要是放心不下,我叫我二哥陪咱们去。他之前还在那边摆过摊位,可有经验了。”袁凡旋拍拍胸脯道。
许诗霜听到这里也就同意了。适当的冒险还是有必要的,人不能畏畏缩缩一辈子。她听说黑市偶尔会有兜售房子的信息,很想过去看看。不然光靠正常同事之间的渠道,这年头房产基本都属于公家的,谁家会卖房子?
要一直等,她猴年马月才能买上属于自己的房子。
和袁凡旋敲定好周六见面后,许诗霜便去外科诊室上班了。
她计划之后要去当军医,那光凭牙科锤炼多年的本事是不够的。在军队里,更注重的是外科。
李志国当了几十年外科医生了,虽说这会医疗技术有限,但他确确实实经验老道,有着丰富的实践能力。
许诗霜提出想跟他学习,他也很大方地愿意将医术教授给她。
主要还是现在的人都很淳朴。
然而越是教下去,李志国越心惊肉跳。
这个小护士的本领咋那么大呦?
再教下去,他都教无可教了。
而这才过去多久。
李志国想,这小姑娘真是天赋异禀。同时又惋惜,她要是个男同志就好了,如若国家以后开放高考政策,她能考上医科大学,定然能在这条医道坦途上一飞冲天。
许诗霜就像一块海绵,疯狂地汲取知识。
白天她在诊所手术,晚上回到家也在看书,学习理论知识。
有前世学医七年的底子在,进军外科,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
期间有一个退伍军人过来看病。
他在附近的玻璃厂上班当保安,小腿被玻璃割伤了,过来消毒处理包扎。
李志国简单查看完伤口便道,“小许,你来处理一下。”
这种简单的包扎,甚至缝合,李志国都可以很放心地交给许诗霜处理。
与其说她是他的护士,倒不如说她是他的“徒弟”。
而且是一个相当聪明,懂得举一反三的学生。
“好的李医生。”许诗霜去拿了消毒和纱布,弯腰帮退伍军人同志认真处理。
一掀开裤管,只见男人腿毛浓密的腿上遍布伤疤、弹痕,看着实在有些触目惊心。
“您这些是……”许诗霜下意识屏住呼吸。
男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沧桑皱纹。
他笑了一下,脸上竟是发自内心的荣耀:“这些都是我当年在战场上打下的徽章!”
以前这个大叔是一名红军,他经历过建国、百团大战等激烈抗日战争。因为被敌人一枪打中左腿留下了病根,当时医疗条件有限无法手术,他从此成了瘸子,被迫退伍。
亲眼见证,许诗霜也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军人。他们用自己的伤口、灵魂和伟大,保护着祖国的和平。
每一寸祖国的疆土,都流淌着他们的热汗与鲜血。
退伍军人在这个年代有福利,看病统统不用钱。
大叔走后,许诗霜还站在诊室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怎么啦?”李志国笑着打趣道,“被军人同志勾去了魂儿?”
许诗霜转头看他,郑重道:“李医生,我想成为一名军医。”
这次不再是因为外部所迫,而是她自己真真正正发自内心地想成为一名军医,去为那些勇敢无畏,用自己身体撑起阻挡城墙的军人们治病看伤。
她在牙科上已经走得足够遥远了。虽说医学浩瀚永无止境,但在此时,许诗霜敢说,她手里掌握的技术放眼全球也是最顶尖的,再无增进的可能。
重生一世,许诗霜第一次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真的吗?”李志国惊讶地看向她,劝道:“你是一个姑娘,以后还要嫁人生子,没必要吃这种苦。”
“要想成为军医,首先你要成为一名军人。”
许许多多人都对许诗霜说过这样的话。
她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成为牙医,除了兴趣、继承父业,便是周围人说的,“女孩子就适合当牙医,轻松不累钱还多”,“以后生了孩子也方便照顾家庭”,“瞧瞧,那些在医院外科上班的女医生多累啊,她们可羡慕你了”……
人人都说她天生就很娇气,吃不得苦,她也就以为自己是这样的,所以永远活在舒适圈里。可这一次,许诗霜想去证明自己。
性别不是医学进步的阻碍。女军医也能在部队里闯出一片天!
……
中午去食堂打饭,袁凡旋跟许诗霜吐槽,菜色都没有以前那么丰盛了,就一顿滑溜溜的青菜汤面拌肉干。
许诗霜尝了一口发现果真也是如此,味道寡淡。
袁凡旋道:“听说最近望城新换了一个市长,他在严打国营工厂关系贪污,改善人力结构,说要大幅缩减开支。咱们食堂原本三个大妈,如今只剩一个半了,就连伙食费也下调,你说这做饭能好吃吗?”
“一个半?”许诗霜嘴角微抽,心想人还能有一个半的啊。
“是啊,另外一个大妈原本是正式的,现在被调走换成了临时工。”袁凡旋摇摇头道,“幸好你明年要走了。我听说啊,那个市长还说什么诊所太多了,要合并成医院和卫生站。以后咱们爱民诊所的待遇估计也会越来越差,待着没啥前途。”
“原来是这样。”许诗霜若有所思。
她对这个空降市长也若有耳闻,据说他的行事作风非常狠辣严厉。原文中提到过一次,原主后来勾结特务被无情枪毙就有他的功劳。
“对了,昨天在小学我看到你丈夫来停车棚找你,你们关系缓和了点没?”袁凡旋问。
“没。”许诗霜摇了摇头,“不过……”
“你说呀,别卖关子。”听她在关键部分停下,袁凡旋有点急了。
她如今跟袁凡旋关系很好,两人无话不说。
许诗霜也将自己为逃避下乡才和陆星剑按长辈婚约结婚的原委原原本本告诉了袁凡旋。
以及,昨天他来找她是为了告白,然后她拒绝了他。
“所以……他一开始对你没感情,还很讨厌你,是他提出的离婚。结果现在他反悔了说想跟你发展超越革命同志的友谊?”袁凡旋神色激动,感觉这怎么比旧日话本子里的爱情故事还刺激。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许诗霜点了点头。
“让这狗男人滚!”袁凡旋义愤填膺道,“哪有这样的,他说不离就不离?你可千万别理他。”
“嗯。”
总之这婚肯定是要离的。许诗霜可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陆星剑过一辈子。
随后,袁凡旋也跟她吐槽了自家怀孕嫂子作天作地的事。
“她居然还叫我帮她洗内衣裤!你敢信。她不觉得恶心我都觉得……”
这可能是每家未婚姑娘,却有哥哥嫂子的必经之路。
偏偏她还不能拒绝。
因为只要一跟爸妈讲,他们都会让她忍忍,嫂子正怀着孕呢,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可等大嫂生了,还有二嫂。
到时候家里哭啼的婴儿们,还不得要她帮把手。袁凡旋想想就感到绝望。
原来姑娘长大,是没有自己家的。
许诗霜这么一听,感觉袁凡旋跟自己家庭差不多。
只是她不止上面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
袁家也并不是那么地重视女儿,说白了还是有点重男轻女,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袁凡旋早晚要嫁出去,没有家里的孙儿子辈重要。
袁凡旋父母都是望城本地正式工人,家境按理来说还算不错,只是因为生育了四个孩子,被拖累了。
两个哥哥也都各自结婚,连同爷爷奶奶,老婆全住在家里。
如今一家十口人挤在不到六十平的筒子楼里,袁凡旋都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弟弟挤在下铺,有时候晚上也不小心还得听到隔壁哥哥嫂嫂们床板震动的声音……逼仄的慌。
“我真的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房间。”袁凡旋叹了口气。
“你们的爷爷奶奶可以回乡下吗?”许诗霜想了想道,“现在这世道,乡下更适合养老。”
毕竟城里连喝口水都要钱要票。要是他们离开,就能腾出一块地方。
袁凡旋摇头道:“不行,我们家全都是城市户口,没有乡下房子。”
而且二老每个月还有固定退休金可以领,要人走了到手的钱票也就飞了,他爸妈肯定不会让他们去别的地方。
“要真不行,我都想考虑结婚了……”实在受不了白天上班,晚上又得给怀孕嫂子当保姆做牛做马的日子。
不过话虽如此,袁凡旋也明白在城里找对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以她的条件,又不是正式工品貌也一般,可能只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她也不想跟一个臭烘烘硬邦邦的男人挤一屋,那跟和弟弟睡一块有啥区别?她还得被人家摸来摸去的,想想就恶心。
“你可别心急,有我这前车之鉴在呢。找对象要慢慢来,不仅要挑个条件好的,还得合你心意。不然你想想以后要一起过一辈子,你遇到个不喜欢的男人天天看着都烦,又怎么能和他好好过日子呢?”许诗霜安抚道。
袁凡旋想想也是。
“还是你说的有道理。”
许诗霜:“你有没有想过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袁凡旋被好友这话吓了一跳。买房?她想都不敢想。
这会的房子除了长辈留下来,就是厂里工作家属院分配。国营大厂一般会有分配住房,可都只有结婚的夫妻才能分到指标,未婚女性,那是完全不可能。
至于二手市场……私下里倒是会有房子过户转让的交易,但那些都贵的吓人。
袁凡旋摇头道:“我这点工资,连租房都不敢想,哪儿能买房啊。”
“你其实是可以租房的,但是你不敢。我打听过现在外面租房也不贵啊,三五块钱你就能在市中心租到一个单间了,说不定还有独立卫浴。你每个月光上交给家里的钱就有十几二十块了吧?”许诗霜道。
袁凡旋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爸妈说小年轻花钱大手大脚,让她每月交二十五块工资给家里补贴家用,顺便帮她存起来,以后给她当嫁妆。
可她心里也清楚,这钱交上去,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样,是有去无回。
别说遥远的嫁妆了,眼下爸妈肯定都先紧着哥哥弟弟用。
她被许诗霜的话说得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可如果她真搬出去住了,家里肯定不同意大闹一场。
许诗霜倒在想,之后等自己去部队当了军医,许乐乐这么小一个人住着她不放心。
不如到时候请袁凡旋一起过来,两个女孩彼此也能有照应。
只是这事儿目前不确定。她房子还没买呢,打算等到时候买了再跟袁凡旋提。
两人聊了一会,各自清洗完饭盒就回诊室准备上班了。
忙里偷闲看书度过了一个下午,五点钟许诗霜准时进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
可更打开柜子,她就发现自己的棉服外套被割出了两个大洞,棉花翻了出来,兜里的五块钱和两张省会粮票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