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从地狱里醒转过来的时刻吗……
颜书礼的生命好像停滞在了十岁那年,此后徒具形骸,像是一具……没个坟冢可归的枯骨。
死牢里的情形,他已记不清了。烧得神智糊涂,只知最后一次闭眼前,自己还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然后天旋地转,晦暗无边,仿佛有铁水灌进颅腔;想动弹,可四肢就跟棉絮填充了似的,无力垂下。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砸在他脸上。
一滴,两滴。
愈来愈密。
颜书礼猛地睁开眼,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大雨倾盆而下,寒凉刺骨,早浸透了他身上破烂的布料。
他眸光空洞,缓缓爬坐起来,怔了怔神。
周围,是无数腐败的尸首,密密麻麻,恶臭的污血在雨中汇聚成一条条蜿蜒的小河。
少年茫然四顾,微张着口,就这样呆坐在乱葬岗中间。
悲痛,来得那样迟缓,可它又是那样沉重,压在他心坎,像是落下了五岳三山。
这个叫颜书礼的少年流着泪,绝望,无措,蓦地放声大哭。
“娘……爹……暄暄……”
他哭得喘不过气,哭得弯了腰,一遍又一遍唤着自己的至亲。
无人回应,因为此间只剩他一人。
破碎了。
家,温情,轻狂的理想,美好的一切。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不剩了。
“暄暄……娘……爹……”
他如患癫痫般抽搐着,嘶声哭号,仰倒在泥污里。
委屈,愤恨,恐惧,迷茫……所有情绪纷至沓来,几乎将他折磨疯。这个从前心高气傲、自诩魁星之子、一心想比肩管仲的少年,此刻家破人亡,万念俱灰,不过是从乱葬岗醒过来的孤魂野鬼。
从未如此崩溃,从未感受过如此深的绝望。
在现实面前,在这黑暗的世道下,他又能做什么?
可他知道他不能倒下。
妹妹或许正在阳光下的某个地方好好长大,她还需要他。
查清太子遇害案的真相,为颜家洗刷冤情,还需要他。
他,不能倒在这里。
……
没有人知道,整整十六年,颜书礼是怎么过来的。
孑然一身,像墙缝里一株野草,被践踏,被剥削,艰难竭蹶。
每当他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从早到晚,十有九成的时辰,他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总会如饮鸩止渴般,竭力回忆着十岁以前的画面,有康健的父母,有他牵挂的妹妹。
他的人生,好像就此困住了——那个爱说爱笑爱捣蛋的小男孩,永远被困锁住了。
活着的,只是麻木的,日复一日在心底镌刻“复仇”二字的,魁子鲤书。
他花了整整十六年在大都城内闯出了自己的名堂,手下有了数名顶尖的密探,建立了庞大的情报之网。
没有人知道,他是凭借着多么强大的毅力才撑到如今。
也没人知道,夜深人静时,这个平素孤傲沉着的男人,会如无助的孩童般泣不成声。
他想念母亲和妹妹,想念她们的笑容,想念妹妹唤他的一声声“嘚嘚”。
他多想告诉父亲,我再也不跟您对着干了,我好好习医,不贪玩不捉弄,再不浮躁惹事了。
十六年前他于午夜潜回刑场,抱着父亲头颅哭泣的时候,口中呢喃的就是这句话。
颜公却听不到了。
或许他亡故前都还觉得,自己有个不省心的儿子吧。
……
颜书礼不敢打听妹妹的消息——怕留下蛛丝马迹惊动敌人,更怕自己获悉什么噩耗。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直到手下截获密信,抓住了那个曾给颜暄当过乳母的女人。彼时,她刚替丈夫送信给朝鲁,让朝鲁也得知了“漏网之鱼”的存在。
拷打逼问下,女人终于松了口。
她说,颜暄就是祁家义女,祁寒。
那一刻,颜书礼又惊,又喜,又悔,又怕;也不管还有旁人在场,便是激动得泪流满面,难以抑制狂喜;笑着笑着,却又遽然椎心饮泣,仿佛积攒了十几年的悲伤,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喷发。
没时间放任情绪泛滥,也来不及去看妹妹一眼。他立刻带着手下赶去灭口——那女人的丈夫还知道祁寒的身份,并且,就要与朝鲁进行交易了……
后来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颜书礼的双眼被朝鲁砍瞎,再也看不到。
但他是庆幸的——只当自己替妹妹挡了灾祸,还好经此劫难的是他不是她。
可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颜书礼越是调查,越是知悉,便越是心如刀割。为什么,为什么好像所有的不幸同时降临在了她身上?他不禁回想起,两年前与她在烟柳楼的短暂相见。她的容貌在他脑海里已经模糊了,但颜书礼记得,那时的她是开心的;她曾望着她身边的男人,眼瞳晶亮,面如朝霞,笑得那么幸福。
但是……
那个男人辜负了她,伤了她身心,还另娶了当朝公主。
怎么能不怒?怎么能不恨?他颜书礼最珍视的至亲至爱,教那姓祁的怎样销磨?给他甩去两巴掌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然而冷静下来,他最终决定与祁念笑联手。
这个男人,既是她为之奔赴千里的,是她毫无保留深爱着的,他又怎能不由分说将之摧毁?何况,他们如今有着共同的敌人,外部矛盾显然更加严峻。
几次接触下来,颜书礼意外地发现,祁念笑似乎与他前期调查的、早先断定的,不太一样了。
人都以为冷血淡漠、自私懦弱的伪君子,身上竟然有了……同理心,人情味,深沉的爱,奋不顾身的决心……总之是许多本不该在此人身上看到的东西。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对祁念笑说,“敢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却不敢站在她的身边;敢为她舍生忘死、奔赴炼狱,却不敢朝她迈出一步。”
宁可独亡于永夜,都不敢诉说炽爱?
“如果……走上歧路……做一个坏人,可以保全她的性命,”祁念笑垂眸,苦涩道:“那我甘愿担上所有骂名……”
“如果她需要的,只是你的爱呢?”颜书礼一针见血。
祁念笑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是恍恍惚惚地启唇:“你又怎知,我对她的爱,不是拖累?”
颜书礼睨着他,也没再说话。
从某种意义上看,他们,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