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以前,能将黑夜映照成白昼般的火光,颜书礼总共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元夕。他紧紧抱着妹妹,跟父母一同上街,看走马灯耀眼明亮,见红灯漫挂,叹焰火天穹。
那会儿,小家伙重了很多,身量也抽条了,他费力地抱着她走了一路,胳膊都酸得不行——但又不敢把她放下来牵着走——灯会鱼龙混杂,要是从哪儿蹿来个拐子佬,把他妹妹偷走了咋办?
彼时,小家伙抱着他脖子,观望街上各形各色的人们,不管经过了什么,都要发着稚嫩含糊的音,问上一嘴,大嘚,那是做什么的。
他则饶有耐心,挨个回答了她所有好奇。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大嘚,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啊。”
“我嘛?”
小书礼嘿嘿一笑,毫不自谦地道:“你大哥我,乃是魁星之子、管仲转世,那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都能做的,怎么也得弄个当朝宰相、中枢高官当当啊?”
他行走在这热闹非凡的人间,怀里抱着妹妹,两肩被慈爱的父母一左一右揽着。
仰望夜空,天马行空地,畅想着往后:“可惜本朝没有科考,我做不了衣锦还乡的状元郎……但,总得敢去庙堂闯一闯,凭我的才能,加以勤勉,只要稍稍来些运气,稍稍一点就够……反正,我不想当个无名小卒,要做,就去做那社稷之臣,比肩诸葛、谢安、房玄龄、杜如晦罢?”
父母在一旁笑他俗气,笑他轻狂。
妹妹却不停拍着小手,雀跃道:“好呀好呀,我大嘚最厉害了,以后肯定能,人头落地……”
“是出人头地!”
小书礼气得捏住了她的鼻子。
……
十岁以前,能将黑夜映照成白昼般的火光,颜书礼总共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元夕,街市红灯高挂,抬头便见夜空烟花灿烂,犹如星陨。
另一次。
像是身处地狱。
痛苦得让人不敢回忆。
打,砸,掠,杀。
枷锁,镣铐,火把,刀刃。
一片混乱中,火光映着数不清的狰狞面孔,兵器泛着冰冷的、明晃晃的光,耳边是父亲的咆哮,眼前是官兵的狞笑。
颜书礼还记得,那夜,父亲带着家丁死守大门,母亲抢在官兵闯入后院前,先将妹妹塞进他怀里。
来不及说上一句话,母亲使劲推着他的后背,推他们钻出了墙根的狭窄洞口。他头一次知道,原来母亲的力气竟然那么大。
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小书礼大口喘着气,边哭边回头,望向自己的家。
看到的,就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梁木噼里啪啦地烧着,而喧嚷的人声与兵戈声越来越大。
他很无助,很害怕,怕得不知所措,怕得止不住眼泪,怕得动弹不得,一声声唤着父亲母亲。
妹妹在他怀里啼哭不止。小书礼这才恍惚想起,是啊,他不是一个人,他还要保护妹妹呢,他不能垮,不能等死。顾不得抹去满脸泪水,顾不得扭头呼爹唤娘;他强忍恐惶,咬紧了打颤的牙关,抱着她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十岁的颜书礼,第一次体会了大悲大恸,以及不得不撑起的坚强。
可还没等他跑出去多远,便有一队官兵举着火把绕到了此处,为首的高呼:“速捉拿逆贼之子!”
小书礼知道,他们是獠牙毕露的鬼差,要抓他和妹妹去阴曹地府。
两个孩子退无可退,又被逼回了墙根。
墙根这洞,是小书礼以前偷偷挖的。为了在颜公眼皮子底下偷溜出去玩,他拿了把废旧生锈的砍柴刀,一点一点刨出了这豁口。
那把柴刀,现在,应该就在附近的草丛里。
如果能有个趁手的武器,就能保护妹妹,不被坏人抓走了。
从思考到实践,只用了短短一瞬。小书礼单臂抱着妹妹,另一只手飞快地伸进杂草堆里,摸出那锈钝柴刀横于身前,怒目而视——却只引得官兵们不屑的嘲笑,还有他们故意朝他虚晃劈刺、如逗猫逗狗般的戏弄。敌人们看出他宝贝怀中的稚子,还专袭往她的方向……
颜书礼嘶吼着,疯狂挥舞着刀,拼命地、却又无力地阻挡那些人的攻击。
刻骨铭心的怒与仇恨,像火山般喷发。
此刻只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武艺。
为什么,从没学过半点武功。
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