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王太医没想到的是,祁家明明早已式微——就连当初叱咤风云、两袖清风的祁副使,为了保全自己,都不得不委身于公主,寄人篱下做了驸马,军职地位也远不如前。
传闻中,祁氏女也遭了祸端,为人唾弃,跌落尘埃,再溅不起什么水花了。
对家遇难,王太医总算是过上了几个月的逍遥日子。
可不久前,他却在太医院里再次瞧到了熟悉的面孔。
祁寒。
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她竟然——“别来无恙,王太医,”尚医监内,祁寒漫不经心地经过他身侧,步态悠悠然,停在了药柜前。“虽说许久未见,但我可从未,从不敢,忘记过你……毕竟,这张脸……可是我每夜入睡前,一定要反复回忆的,是我死都要拿刀子,一笔一划刻在脑中的……脸。”
她的话音依旧浅浅淡淡,传到王太医耳朵里,却无端生寒。
汗水浸透了他层层衣衫。
该怎么形容她的眼神呢?
像一尊观音像高坐神坛、睥睨望下的眼神,悲悯而清冷,出尘而不同于世俗——可是偏偏冷冽得像严冬腊月的北风,夹杂着霰雪的北风,跟密密麻麻飞射的银针似的——瞳仁漆黑,泛着幽冷光泽,仿佛能洞穿人心魄,还带着鄙夷和不屑,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冷笑,直让人头皮发麻,肝胆俱颤。
不知怎的,王太医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蓦地,这双眼睛让他想起了故人。
颜敬翊。
被他陷害惨死的颜敬翊。
临死前,也曾平平淡淡地,投过来这种复杂的眼神。
就在十五年前,他的头颅被刽子手按在木桩上,被迫狼狈跪地,被迫弯腰屈背。
人群中,王太医攥着拳头,望着刑场。
亏心,胆怯,却目不转睛,充满了对即将到来之事的狂热。
猝不及防,恰与颜敬翊对视。
午时已到,刽子手们高高举起大砍刀,无情挥砍下来。
一排排人头齐齐落地。
登时血染刑场,人群惊呼。
彼时,王太医惊恐地看着,颜敬翊的头颅骨碌碌滚下台阶。
最终面朝向他,鬓发散乱,全被血水打湿。
哪怕落了地,那双眼睛依然死死盯着他,至死未合上。
人死后,会停留人间吗?还会有鬼魂存在吗?
问题的答案是什么,王太医根本不敢去想。
多少年了,多少次噩梦,耳边总会听到颜太医的声音。
如回响不散的梵音,厉声诘责他。
折磨得他濒临崩溃。
……
其实,到了某个时刻,王太医也真的很想问一问他的老师颜太医。
想问问他,被斩首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因为,十五年后的如今,换作是他,被刽子手牢牢按在了木桩上。
和当初的颜敬翊不同——颜敬翊在行刑前镇定自若,沉默不语,是因其无言以对这污浊的世道,是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想留下清白在人间。
眼下的王太医沉默不语、没有痛哭流涕着求饶,不是因为有骨气。
而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准确来说,是被毒哑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昨夜,他还被关在死牢里,扒着牢门哀嚎,妄想自己的靠山还能来捞他一把。
然而子时三刻,却是有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探监。
“这个场景,王太医瞧着眼熟吗,”祁寒蹲在牢门前,微笑着,为王太医斟了一杯酒,“这个地方,你曾来过的。只是那时,你在铁栏杆外,现在,却在里头了……”
“你到底是谁——”王太医抓狂地猛伸出手,试图扼住她咽喉,险些打翻她手中的酒。
却被她轻松躲过。
再观王太医自己,反被她牵制住手腕、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扎上银针。
伴随着钻心的疼痛,王太医顿时发现,自己浑身脱了力。
他向前栽倒,挂着铁栏杆的边缘,缓缓滑下。
是蛇毒?
能够麻痹人经络、让肌肉短暂失去效用的蛇毒?
王太医惊骇不已,却只能无力地睁着眼,张着口,看祁寒无比淡定地,从他胳膊上拔出银针,动作干净利落。
纵使意识渐渐昏沉,王太医也没停止思考——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太多了!
祁寒重新“杀”回太医院,“杀”了他个措手不及,只是不久前的事。
她究竟想做什么,王太医无从得知。他心里很慌,因为他碰上这女人就没什么好事儿。他也试过去求助自己背后的国师党,但不巧的是,国师最近似乎有更棘手的事处理,顾不上他这边。
胆战心惊地过了几天,见她没什么动作,王太医便稍微松了口气。
左右想着她不可能威胁到他。
他从没把她放进过眼里。
然而后来,事态的发展,却渐渐超出王太医可控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