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寒做了一个梦。
很长很长的梦。
她好像行走在潮湿泥泞的河畔,双足困顿,步履艰难。
身前是浓浓的白雾,浑浊,又夹杂着些许腥臭气。
不知自己要走去哪里,但好像有道声音在她耳边蛊惑着说——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吧,不要停下脚步。
过了好久,她发觉,不远处凭空多出了一道拱桥。
桥的那边是什么呢?祁寒努力望去,仍是一点也看不清。
对岸却倏忽传来阵阵美妙的歌声,仙乐似的,直听得人不由自主便被吸引过去了。
她刚想踏上桥,忽然被什么东西抱住了脚。
被谁抱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祁寒低头,惊讶地看到了地上坐了一个……不,一只……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妖怪?!
那小妖生得小小的,乍一看,就和七八岁的稚子孩童身量相当。浑身呈现出令人发怵的靛蓝色,耳朵尖尖的,两颗小獠牙也是尖尖的。
唯有那双眼睛,很漂亮,漆黑又雪亮,使他看上去显得有些乖。
“你别往前走了,”小妖闷闷不乐道,“再往前,就是忘川,是奈何桥。”
见祁寒没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眨着眼,小妖似乎更加难过了:“一旦踏上奈何桥,你就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所以,别走。”
祁寒瞧他生得可爱,莫名觉得亲近,便存了心思逗他:“喂,我若偏想抛下前尘往事呢?我想求个解脱,你总不能一直这般——耍赖皮似地拖着我的脚、不让我走罢?”
小妖愣愣地抬头,望着她。
慢慢地,委屈地瘪了嘴。
他原本还是用双臂环抱着她的小腿,现在却慢慢松了力气,不再试图禁锢。
只是一只手仍紧攥住她的裙摆,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祁寒弯下腰,笑问道:“你是谁啊?”
小妖没有看她,默默垂下了眼:“我是一只阿修罗。”
阿修罗?佛经里的阿修罗?祁寒目瞪口呆。
蓦地轻笑出了声:“少骗人了,书上说,阿修罗有九只头、千只手,长得凶神恶煞,你这个小不点,怎么看也不像。”
小妖却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在这里,”他的嗓音有些颤抖,“这里,住着一只阿修罗,他是很坏很坏的魔鬼。”
对于天竺传来的佛经,祁寒也是一知半解、略有涉猎。
她隐约记得,所谓阿修罗,是六道之一,意为“非天”,或称“堕落的天神”。阿修罗们嗜杀成性,冥顽不化,作恶多端,有天人之福却无天人之德,是个邪恶的、遭人诟病的狠角色。在一些佛经教义里,世上只存五道,因为阿修罗道在天道,人道,鬼道,畜生道里都有。
“我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小妖抱着自己的双膝,蜷起身子,“是我头脑里的坏东西指使我做的,他会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跳出来,占据我的身体,代替我,铲除所有障碍……既然修罗是魔,那么,我也应当是魔了,对吧?”
“佛说,众生皆有佛性和魔性,无一例外,”祁寒不赞同道,“若将阿修罗简单归结为‘魔’,只无限放大它的恶,那就违背了佛的偈语,也非渡化。或许,阿修罗不是天性作恶,它只是个误入歧路的行者,因一时的偏执而走火入魔,最终迷失了本心,堕入修罗道。”
“所以呢?”小妖抬起眼,认真地凝定她的眸子。“我也会有佛性吗?”
“……啊?”
“如果,我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如果我真心悔过,用我的一切来赎罪——佛也会渡化我吗?”
祁寒竟从他眼里瞧出了……些许期冀。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眼珠子转了转,心想,左右自己胡诌些,哄好这小家伙罢!
“笨蛋,你本就不是阿修罗啊,”她挑眉,冲他眨眨眼:“那只是……只是你深陷在过去不好的回忆里,然后催生出来的魔障罢了。若你克服了它,不再起邪念,那你自己不就将自己渡化了?”
你需要的,是自渡。
譬如莲华经有云:我若向修罗,恶性自调伏。
善与恶,全凭一念。
小妖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寒寒,我送你回去吧。”他不再死攥着她的裙摆,而是撑着地站起了身。
“你怎知我名字?”祁寒顿然神色复杂。寒寒?这辈子都没人这么叫过她啊,真让人起鸡皮疙瘩。
小妖没有回答她。
祁寒于是道:“不劳烦你了。放心,我不走那奈何桥,再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不就得了?”
“你看,你还回得去吗。”
祁寒一愣,望向身后。
走过的路不知何时变成了滚滚岩浆。
放眼望去,没有尽头。
他却突然跳进岩浆里,扭头对她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祁寒惊得结结巴巴:“你!你不觉得烫吗!”
他低头,淡淡瞥了一眼自己被炙烤着的双腿。
“我想带你回家,”他无比坚定道:“就算我死,也得带你回家。我不怕的。”
见祁寒仍在犹豫,他略有焦急:“快上来!再晚就来不及了!算我求你——”
她咬咬牙,最终还是跃上了他的后背。
周遭的空气都被烧得滚烫,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烫。
恍惚中,她就这样伏在他背上,被他安安稳稳地背着,没沾到一点岩浆。
可他的下肢,却深陷于沸腾的熔浆里,每随着他走一步,都能闻到愈发刺鼻的焦味,那是他骨肉将化啊。
她莫名觉得眼眶酸胀,哑声开口道。
“你是在拿你的命……换我的命吗……”
“有何不可?”身下的人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那是祁寒再熟悉无比的,温柔低沉的,祁念笑的声音。
她怔怔然落泪,想要俯首看清他的面容。
却又再次陷入混沌,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