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北境军中的鼠疫已平息。
大军立刻动身东行,朝着京师的方向马不停蹄赶路。
行至久泉驿,路程过半,全军决定休整几日。
相较漠西,久泉此地乃绿洲盆地,附近有大大小小几处泉眼湖泊,条件不知比那荒凉的戈壁滩好了多少。
驿丞为枢密副使安排了上好的房间,又差人烧了热水,将浴桶搬进了里间。
奔波数月,大漠条件艰苦,毡帐简陋还灌风,祁寒不禁感慨,如今总算踏入了“正常”的宿处。
日已西沉,疲惫感油然而生。
“你先去洗吧,”祁念笑拿来干燥的布巾搭在木架上,又将她的换洗衣物整整齐齐堆叠在一旁,“若水凉了便唤我一声,我再去楼下提些热水来。”
嗓音温润,柔如春雨。
他转身拉开雕花锦屏,为她隔绝出沐浴的空间。
屏风上,他的影子远去,听脚步声的方向,应是踱步几下才回了床榻坐着。
祁寒掩唇,偷笑了一声。
自打他们和好之后,他似乎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再有任何逾矩的行为。这一路,虽夜夜与她相拥而眠,却也只是安分地抱着她,偶尔也有羽毛般的轻吻落在她眼睫或面颊,再亲近的举动便真没了。
他好像,很害怕再唐突惹恼她?
像个犯了错后,眼巴巴乞求原谅的稚子小儿。
这还是他祁念笑吗?
祁寒苦恼地眨眨眼。
扭头再望了一眼屏风,她适才褪下全部衣物,解开束发带,抬腿迈入浴桶,将整个人都沉浸在热水里。
……
屏风外,祁念笑默默坐在床榻上,手执书卷靠着床头,根本连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木桶中水声哗啦作响,钻进他耳朵里,莫名勾得他口燥心焦。
方才,因着夜色昏暗,怕她看不清、跌撞磕碰了,他便点了灯烛,就搁放在浴桶旁。
然而,她的身形,她的一举一动,竟都被完完全全地投映在了屏风上。
祁念笑呆楞地望着那抹剪影,整个人都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坐立皆难安。
影影绰绰地,他看到绣衣袿裳滑落在地,看到姣丽纤盈的曲线,朦朦胧胧,却格外真真切切。
他猛地将头扳正,抬起书卷挡在面前,眼神却不由自主,直往锦屏那边飘去。
何为玲珑与标致,何为丰神与绰约,他直到今时今日方得体会。
根本克制不住想入非非啊。
拿起茶杯,祁念笑仓皇地仰头,灌了口凉水下去,却又登时猛烈咳呛起来。
“你可还好?”屏风上,她的影子不动了。
瑰姿玮态,视之盈目。
“无妨,呛到了。”他脸涨得通红,干巴巴道。
没过多久,水声滴嗒泠泠,滴落到地上。祁念笑略微抬眸,透过屏风底座的空隙,看到一双玉足踏了出来。
慌忙垂下头,心乱如万蚁在噬。
祁寒自屏风后走出,见到的就是祁念笑这副奇怪的样子。
“……洗好了?”他稍显局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寻常。
她脱下鞋子坐在床上,坐到了他身旁,他忽就觉得心跳加快,肌肉也有些紧绷。
祁寒没太在意他的反常,双手捧着布巾,正绞着长发上的水,眸光清澈透亮,却隐隐有些走神。
“我来吧。”他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布巾。
祁寒“嗯”了一声,缓缓躺靠下来,任由他动作。
祁念笑轻柔地为她擦着湿哒哒的发丝,她则安静地伏在他膝上,下巴抵着胳膊,不知在想些什么。
“佑之,”她忽然抬起一双乌黑湿漉的杏眸,“你可曾听说过,太医颜敬翊一案?”
“有所耳闻,但此事在朝中便为一桩秘辛,更是无人敢提的禁忌,”祁念笑低头望向她,没有停手,“怎么了?”
“我离开大都前,义父对我说,”祁寒下意识揪住了他腰腹处的衣衫,“我是颜敬翊之女。颜家被抄当天,是义父救我出来,带我去了临安隐居避祸。”
她对上他惊诧的目光。
“佑之,我小时候一直很恐慌。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再后来遇见了你,始感归属,亦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和底气,”她哽咽道,“可如今,当身世谜团就这样揭露在我眼前,与家人血亲的羁绊在我肺腑里刺痛,那种突如其来的茫然无措,那种恐惧,那种愤恨,我很难抑制住……”
祁念笑默默抱紧了她,掌心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
祁寒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花,紧紧回揽住他的蜂腰。
“我有种预感,太子之死,并非那么简单。”她的声音愈发冷峭,“世人流传的,是太子郁郁暴毙;宫中纷纭的,是太子服毒自尽,而我父亲被冤枉成凶手满门抄斩,慑于皇威不得翻案。可我总觉得,真相并非如此浅显……这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什么惊天秘密?会不会是谁的阴谋?”
祁念笑沉吟半晌。
对先太子遇害案,他的确所知甚少,若放在原先,也定不会掺搅进这趟浑水里,但这既与她家世相关,他便打定主意,回大都后调查个清楚。
“放心交给我,”祁念笑沉声道,“你和你家人的委屈,一切真相,定不能石沉海底。”
哪知祁寒却不大开心,“我同你说这些,又不是为了让你帮我做些什么。”
她只想把自己的所思所念,所有顾虑,尽数说与她的爱人听,仅此而已。
她只想他们的情谊里,没有欺骗,没有隐瞒。
“那么,我们携手相将,可好?”祁念笑探手抚平她的眉心,笑靥温和脉脉,“不论前方等待着什么洪水猛兽,都让我来挡在你身前,与你一同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