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死后,成了宛县的笑话。
家家户户教导家中小娘子时,都会带上一句“可别像那谢二娘子”,语气满是不屑,但也夹杂着一丝怅惘。
毕竟,这位谢家二娘子仔细算起来也没做什么恶事,可关于她,却是一言难尽。
谢二娘子出生京都谢家,家道中落才回到宛县老家。据说她自小聪慧,三岁能诗,七岁能文,到大了些容貌愈发惊人。
谢家放出话来:“吾家二娘,必得高门显贵才可聘之。”
倘若真就这样下去,谢二娘子这辈子就算不能创造一段佳话,单凭家世容貌也能一生无忧。
然而,这位谢二娘子视金钱富贵如粪土,将宛县一溜儿掌权的官家和掌钱的商家拒绝了个透,最后选了个破落户沈家公子,扬言沈公子才学八斗,学富五车,将来必然状元及第,登阁拜相。
放着现成的荣华富贵不要,已然让人私底下嘲笑不已。
可关于这位沈公子,又闹了个笑话,因为啊十年后这位沈公子真的入了京都,成为当朝丞相的得意门生,春风得意,前途无量。
正当人们觉得谢二娘子苦尽甘来时,沈公子休妻再娶了……
被休的自然是这谢家二娘子。
宛县这边的大家门户,备的礼还没来得及送进谢家门,消息就传遍了,一时大家省了礼,没几日,沈谢氏在嫁出去十年后被送回了谢家,重新叫回了谢二娘子,宛县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再看这位谢二娘子,虽然已经是二十五六,可才情摆在那儿,容貌依旧不俗,甚至比从前更多了几分大气从容,好事儿的上门打听后,陆陆续续又有人上门提亲了。
可据说这谢二娘子又不愿,反而在京都大闹了一场,这一趟不仅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惹得那边派了人来宛城施压,已经嫁出去的谢家大娘子受了连累被夫家欺辱,谢家男儿前途无望,寡母也被气得犯了病,谢家为求自保,将她赶出家门,送到偏僻的庄子上去了。
谢家总算太平了,宛县关于谢二娘子的故事逐渐消停下来,可如果就此打住,也算不上笑话了。
几年后世家争权,朝堂大乱,政党林立。这位谢二娘子又冒了出来,且不知何时辗转其中,摇身一变成了梁王的女人。
有传言说是谢二娘子仗着姿色,使尽了浑身解数上了梁王的床,这才爬上高位,可无论如何,众人是不敢笑了,一时,京都谢家和宛城谢家风头无两。
往后几年,谢家依附梁王,世家大族逐一被清洗,梁王登上帝位,可他登上帝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谢家灭门。
兄弟姊妹尽皆死绝,这谢二娘子逃出京都,却死在了回宛县的路上,结束了短暂令人唏嘘的一生。
谢家守祠人骂她是罪人,是谢家的丧门星,尸体连入土也不能够,最后一卷草席裹了不知丢到了何处,可她这名字和事迹却成了宛县的笑话。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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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宁趴在窗舷上,就着月色看自己的手,小小的一截,白白嫩嫩,一时有些失神。
她明明死了,利刃贯穿胸口,血液流出顺着马车缝隙流到地上,很久很久,直到血液都冷了,凝固了,车夫才发现。
伴随一声惊叫,她魂飞魄散……
可此时微风撩面,带来阵阵凉意,提醒着她,她活着,只是回到了七岁的时候,现在正在去往宛县的船上,她一切的悲惨遭遇还没发生。
父亲和母亲低低的叙话声从船舱传来,带着对未知的担忧,可却是那般让她安心。
父亲啊,上辈子最疼她的人。可还没到宛县就死在了路上,算起来她已经快三十年没听到他的声音了,如今听来只觉得亲切无比,让人想哭,她已经许久不曾哭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又在哭鼻子了!”
一只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掰过来,指着她的脸,贱兮兮的笑道。
是三哥谢安,她一看到他的笑脸更想哭了,因为在她记忆中三哥永远是一副胡子拉碴,眼皮肿胀,没睡醒被人从床上拉起来惯到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模样,何时笑容这样狡黠。
她一把抱住谢安,“三哥!”
眼泪鼻涕全部擦到谢安胸前的衣服上,谢安吓得一激灵,手足无措的喊道:“母亲,快来,谢宁她疯了!”
可谢宁不放手,依旧抱着他,男孩子的身板还没长,抱起来很瘦弱,根本也挣不脱,主要是不敢大力挣脱,只好呆在那儿求救。
谢母从舱里钻来就看到这情形,以为是兄妹俩又闹别扭了,“安儿,你又拿妹妹东西了?”
“哪儿能呢?母亲快别冤枉我了,我看她是昨天落水被水鬼迷了,我一进来就抱着我不放。”
“胡说!”
谢母还没来得及呵斥,随后跟进来的谢父便呵斥道。
谢宁急忙松开手,谢安一下子跳开,刚想张嘴,可看了看谢父便抿紧了唇。
几人一看,谢宁脸上泪痕未干,谢母心疼起来,掏了帕子给她擦脸,谢宁静静看着母亲的脸庞。
真好,珠圆玉润,皮肤光滑,才不是上辈子那个挂着眼泪,失了丈夫,天天被族里人欺负的憔悴样,可想到上辈子母亲的遭遇,她的眼泪根本收不住,她对不起母亲,眼生生看着……
“宁儿,你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昨天落水磕伤了?”
一旁谢父眉头皱起,他出身谢家风头正盛之时,自来好学,少有才名,又是行伍出身,可谓文武兼备,洞察力不一般,谢宁怕他起疑,急忙调整情绪,深深呼吸了几口,才点头道,“昨天落水撞到了,刚刚哥哥来拉我,我更疼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后腰窝。
谢母松了一口气,谢父冷了脸,“我自幼教你,行事谨慎,喜形不露于色才是大家娘子作风,你看看你已经七岁了,还为着小事同三哥玩闹。”
一旁谢安听了,偷看了一眼谢宁,连忙垂下眼,父亲训人,可没人敢接话,这次也怪不得他,谢宁今日和往常大不相同,从前自恃甚高,骂他不学无术,年纪虽小却端着架子,今日耍起赖来抱他,出乎意料,才闹大了点。
谢父一边絮絮叨叨,谢宁只不错眼的看着父亲,越听心里越喜悦,她又有父亲了,就算被骂,让她往后被骂一辈子,只要父亲好好的,她都愿意。
可上辈子,是谁害了父亲?她一开始都不信,更何况经历了后来。
父亲身体康健,战场上刀剑无眼都能躲过,不可能因为一次落水死去,况且还是在去宛城的路上。
对了,就是过几日,想到此,她惊恍起来。
上辈子,随着父亲被贬,京都谢家急着撇清关系,连夜分家,将他们谢家二房赶回老宅,她曾把一腔恨意都给了谢家大房和三房,可后来随着她入京都,乃至几年后几大世家的变更,以及最后的得利者,谢家根本半分好处没捞着,这样一来,恐怕并不如那样简单。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让事情再发生。
“父亲,不要说姐姐了!”
谢父正说的起劲,却被一声童声打断。原来是船舱里正在睡觉的小妹谢真睡醒了,谢宁转头,就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掀起幔子,揉着眼睛看着他们。
此时谢真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眼睛里盛满懵懂,后来呢?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失职,上辈子她迫切的想查明父亲死亡的真相,迫切想逃离让她无法喘息的谢家,及笄后便选择了出嫁,后来一心一意的帮助沈如琢读书,打通关系,对这个妹妹,关心并不多。
只知道母亲疯了后,她被谢家嫁到了京都,不是正房。沈如琢刚入了丞相的眼,谢真曾来府上寻过她一次,她当时以为她是想借沈如琢的势力在夫家站稳脚跟,可现在想想她当时的来意,分明是提醒她小心枕边人,及时抽身止损,可她执念太深。
再后来,她被休回宛县,曾听说过她在夫家日子很不好过,可她那时忙着对付沈如琢,再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她强忍着痛苦,强笑着唤了一声,“真真,来姐姐抱。”
小女娃朝着她奔过来,软软糯糯的,她抱了个满怀,可她力气太小,两个竟一起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谢安嘲笑着。
“哎哟!”
“快,扶起来!”
“真儿别哭,姐姐不是故意的!”
“两个爱哭鬼!”谢安添油加醋。
一片混乱中,谢宁侧过脸,悄悄将泪拭去。
既然重来,她便要护好自己的家人,查明真相,至于那些将她一步步推入火坑的人,焚人者,必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