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公元前180年,当刚刚就任太中大夫、年少得志的贾谊提笔书写过秦论时,必定怀抱着后人将不再重蹈覆辙的憧憬,以及强汉绝不会重蹈暴秦覆辙的骄傲。
浪漫的文人往往厌恶人世间的丑恶行径,而提笔奋发怒斥,将希望寄托于未来,期待一个人人互相理解的乌托邦终有一日得以建立,却忘记执掌未来的人同样来自现在——世界根本不会变好,只会踉踉跄跄地前进。
多年以后,面对暴怒包围而来的人群,卡尔·冯·特雷琴堡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维也纳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什么?”
明亮宽阔的书房,坐在书桌后练习德语书写的罗贝尔愕然惊起。
书桌对面,面色难看至极的约翰与风尘仆仆的雷纳德对视一眼,均是无奈叹息。
“事实上,我一开始也难以相信。”约翰瞥了一眼雷纳德,“不过具体事件还是让雷纳德男爵解释吧。”
“毕竟事变是在他的庄园发生的。”
随着罗贝尔将目光投向自己,雷纳德似乎压抑着巨大的怒火,伸出双手猛烈砸在书桌上。
“罗贝尔大主教!到底是不是你们做的!”
如白莲花一般纯洁无辜的罗贝尔呆滞地“啊?”了一声。约翰无奈地甩甩手,任由两人单独交流。
“别装了,主教!”雷纳德怒气冲冲地道,“我的庄园……就是在您来到布尔诺以后,我的外甥被谋杀,管家死于非命,现在更爆发了莫名其妙的农奴暴动,连我的妹夫都生死不知!”
“除了您在背后操控局势,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性了——既然您那么想解放农奴,甚至不惜动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那就随您的便吧!”
他突然从包里掏出一大摞纸质契约书,当着罗贝尔的面撕成了碎片,有几张羊皮纸撕不动的,也被他放在烛台上烧成灰烬。
“这样您满意了吗?这样您快活了吗?现在恩斯滕伯格家族名下再也没有农奴了,好了,快叫您的人把我的妹夫放出来吧,我认输了。”
“呃……”
真的很无辜的罗贝尔手足无措地替他把帽子扶正:“约翰,能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吗?”
“哦,很简单。”约翰秘书推了一下金丝单片眼镜,“斯卡利察庄园农奴造反,把卡尔男爵绑架了。”
火焰腾升而起。
斯卡利察农庄,这片承载着农民血泪与不公的肮脏土地,如今正在接受神圣火焰的净化。
奋起反抗的农民举起火把,奋力投掷到焚烧万物的熊熊烈火当中。
每个人的脸都被火光照耀得通红,脸上洋溢着自由的喜悦与大仇得报的畅爽。
但是,战斗不可能没有牺牲。
被秋风吹拂得沙沙作响的草坪上,平静地躺着十余具面容狰狞的遗体。他们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战斗的最后一秒,值得所有反抗者为其感到骄傲。
不时有人突然毫无征兆地跪在地上大哭,至于他们是在为一时冲动的暴乱后悔,还是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情绪的瞬间宣泄,基诺申科夫并不在意。
战斗总是浸满血与泪的,而这只是通往自由之路的小小牺牲,无须求全苛责。
他重新穿戴好缴获自庄园武库的盔甲与长剑,其余二十多名最精壮的汉子也有样学样地全副武装。
几个农夫欢笑着用洗劫自画室的颜料和布匹染出一面旗帜,因为只剩下一点黑颜料,他们就把旗帜染成了纯黑,顺便用卫兵的鲜血胡乱的涂抹了一番。
鲜血在空气氧化久了以后也会变成黑色,他们举着这面散发血腥味的黑旗来到基诺申科夫身边,炫耀般地将旗帜递给了这位带领他们战斗的领袖。
以往,斯卡利察的农奴都被贵族老爷有意地分而治之,直到基诺申科夫这个外来因子搅乱了一切,故意重燃起人们心中已经熄灭多年的怒火。
现在,基诺申科夫是暴动农奴们公认的领袖了。
他严肃地接过旗帜,向天空高高举起。
农夫们欢呼着,为饱受奴役的自己能获得一面高傲的旗帜欢呼雀跃。
在人群之后,被绑得如粽子一般的卡尔男爵夫妇惊恐地望着这一切,被脏抹布堵死的嘴巴不住地发出呜呜声。
“战士们——是的,你们不再是奴隶,而是为自由而战的战士!”
基诺申科夫高扬旗帜,对人群喊道:“战斗开始了,没错,为了自由,为了摩拉维亚大地上的奴隶不再受到奴隶主压迫,我们选择自由的未来,而非一成不变的奴役生活!”
“战斗还将继续,战斗永远不会停止,现在,让我们攻占美丽的斯卡利察镇吧,那里的人民还生活在不自觉的压迫之中——主的恩典与受奴役者同在,为了自由,前进!”
农奴——不,战士们纷纷掏出粗糙的木十字架,虔诚地呐喊着,“为了主与自由”。
以披挂盔甲的二十五人为前排,四百多名战士向斯卡利察镇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前进。
在行进途中,基诺申科夫突然想高歌一曲,但他们都是毫无艺术修养的土包子,想来想去,最终也只能吟诵着教会的圣叹调行军,且稍微修改一些词语。
蒙圣父恩典,伯利恒天降的奇迹,三位一体的全能之主,引领您的孩子与仆人前进,前进,直到我们的自由降临大地。
罗贝尔与约翰纵马狂奔,一路从布尔诺城堡沿着河岸大道奔驰,冲进了北部森林,寻找到正在林中歇息的朱利奥军团。
“朱利奥!朱利奥·塔佩亚!”
罗贝尔一边纵马一边呼喊,总算在河边找到了正在洗漱的朱利奥,法罗和盖里乌斯。
虽然天主教义认为,灵魂是纯洁无瑕且神圣的,而洗涤肉体的行为会使纯洁的灵魂受到玷污,因此不鼓励信徒洗澡。
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终其一生只洗了七次澡,其恶臭熏天的体臭能熏得情妇睁不开眼,属于最极端的狂信徒典型之一。
但教义归教义,一般人怎么可能钻研神学魔怔到这个地步,该洗还是要洗的。
罗贝尔在小时候试图保持不洗澡的习惯,可惜不到一个月就放弃了。玷污灵魂就玷污灵魂吧,大不了多干点好事对冲一下。
“老大?”朱利奥手忙脚乱地擦干脸,戴上插着三根羽毛的顶盔,“发生什么事了?”
“奥摩边境的斯卡利察发生了农奴起义,规模不详。”罗贝尔沉声道,“具体的事情路上说,全军立即拔营向南,务必阻止事态扩大!”
规模在四千左右的朱利奥军团拔营南下,沿途经过了布尔诺城堡。
城墙塔楼上,与城防军站在一起的雷纳德男爵不住地流着冷汗。
“奥地利人居然连军队都准备好了……还好,还好我没听波波莎那个疯女人的主意。”
在行军的路上,在朱利奥的软磨硬泡下,盖里乌斯和法罗不得不继续和他讲述之前说到一半的斯巴达克斯的故事。
“事先说好,我对那个造反奴隶的头子了解不深的。”
貌美如花的盖里乌斯无奈道:“当时我在罗马担任祭司和军保官,镇压起义的是老东西克拉苏,我从来没见过斯巴达克斯——你该问问卡西乌斯,他和老东西克拉苏的接触比我多,也许有点什么独家小道消息呢。”
“首先,请叫我法罗。”法罗瞪了他一眼,对上朱利奥期待的小眼神,“我确实曾在克拉苏元帅麾下远征帕提亚,但是……斯巴达克斯起义那年我才十三岁,之前告诉你的就是我了解的全部了。”
骑马走在队列最前方的罗贝尔突然说道:“斯巴达克斯,色雷斯游牧部族的战士,后来军队战败,被充作奴隶卖到罗马,成为一名角斗士。罗马历665年,公元前73年,斯巴达克斯的妻子和好友被奴隶主杀害,他因此与高卢领袖联手发动大规模角斗士起义,直到公元前69年战败身死。”
“啊?”盖里乌斯发懵地扭过头,“为啥他的罗马历史比咱们还好啊?”
“因为咱们死太早了,老东西。”
罗贝尔忧心忡忡地望向南方,长长叹了口气:“但愿能控制住叛乱……是我的责任,解放农奴的进展太慢了。”
“不过,有人造反也不一定是坏事。”约翰突然说道,“把起义军逼向奥地利本土,怎么样?”
罗贝尔愕然。
“别那么看着我,我没在开玩笑。”约翰轻笑道,“区区几百人的起义,就急得雷纳德男爵把农奴契约都撕了——你们说,要是有支上万人的起义军冲进奥地利,那里的贵族还敢不敢养农奴呢?”
“这……不太好吧?”
“能达成目的的手段就是高明的手段,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改革可以推广,而且不会弄脏自己的手。”约翰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摩拉维亚居住着五十多万人口,一半以上都是农奴,奥地利有多少户人口?农奴比例是多少?”
罗贝尔犹豫地说:“按照往任书记官的统计,差不多二十五万户,一百六十万人口左右吧,农奴人口比例……七成?”
约翰喜笑颜开:“太棒了,不如我们帮帮起义军怎么样,比如送他们一些粮食?”
“这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