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河引导着格热戈日与护城骑士团到达村庄时,天色刚刚蒙蒙亮。
作为一村之主的老骑士带着夫人与一众村民站在村口迎接骑士团大驾光临,哦,这次还多带上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值得一提的是,老骑士声称自己的情妇也因为此次袭击而去世,死前遭遇了惨不忍睹地虐杀,根据被老骑士引去检查尸体的修士所言,“身被十余创,鲜血浸骨,死不瞑目”。
而参与袭击的数十名暴徒中,21人因村民穷追不舍地杀死,死者抛入乱葬岗火化,生者送入城内,准备接受审判庭处决,按照教法规定,所有人都难逃绞刑处死。
和伤亡惨重的暴徒相比,村庄简直是受损甚微。
在夜间搏杀中受害的村民——包括四户人家以及一名阵亡在追击途中的倒霉蛋,共计受伤8人。死者只有两人。
死者的尸体被暂时安放在简陋教堂的谒见厅,伤者则转交城内的红十字会治疗——一个由罗贝尔首倡,由格热戈日主教建立并完善的义务医疗组织,旨在帮助无力支付昂贵医疗费的穷人和因战争而伤残的病患恢复正常生活。
至于资金来源,当然是什一税和赎罪券。
但是,如今组建红十字会功臣之一的格热戈日主教心情糟糕透顶。而这,自然是因为另一位功臣,罗贝尔·诺贝尔被歹人劫走,下落不明。
驮马在大海之畔奔驰。
罗贝尔独自一人骑着老迈的驮马,默默观察着周围的风景。
从方才经过的安科纳港以及自右手边升起的太阳来推测,他们方才的前进方向应当是安科纳-拉文纳一线,沿着亚得里亚海的海滨向北前进,回家只需沿着海滨一路向南。
至于劫持他的歹徒……罗贝尔在黑袍上擦了擦短刀的血迹。
他已经蒙主感召,去天国享受美丽的七十二个圣处女了。
哦,看错了,这个是友商的推销书。
十五艘桨帆船组成的船队沿着海岸向南驶去,桅杆顶悬挂着圣马可飞狮旗帜,象征着威尼斯船队的身份。同样级别的船只在威尼斯数不胜数,他们是伟大商业共和国的骄傲,承载着全部亚得里亚海与近半地中海的商业往来。
从直布罗陀海峡到尼罗河三角洲,从君士坦丁堡到突尼斯港,威尼斯商人的身影无处不在,就连罗贝尔最爱用的杜卡特金币,也是由威尼斯人铸造的。
海鸥落在沙滩上,啄食着被潮水带上海滩的海星。罗贝尔把驮马系在枯树上,自己滑下斜坡,在沙滩无聊漫步。
距离他的十五岁生日还有三个创世周。旅店到教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充斥着罗贝尔短暂的神甫人生。
他过去是个普通人,如今仍然是普通人,从初到这个世界的野心勃勃到如今的随遇而安,带着一具奥尔良人的躯壳,一个无家可归的灵魂,一位安科纳的神甫,他以后又该为什么而活着呢?
“呼。”
冬天的海风就是不如夏日的和煦,罗贝尔捡了几个贝壳,准备回去做成贝壳项链,作为江天河的十五岁生日礼物。
他用黑袍兜着十几个贝壳,手脚并用地爬上土坡。
瘦弱的白袍青年骑在罗贝尔的驮马上,对他微笑致意。
“幸会。”
“哗啦啦……”
贝壳零零散散地落下,罗贝尔谨慎地掏出短刀,死死盯着马背上的青年人。
“嘿,别这么见外。”青年人尴尬地抬起双手,“我没有恶意,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我是昨晚提醒你的那个人。”
闻言,罗贝尔愣了一下,默默在心里把两个声音作对比。
嗯,确实。
罗贝尔的眼神软化几分,短刀仍旧握在手中以备不测。
青年拍了拍马的屁股,示意罗贝尔一起坐上来,随性的态度俨然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太阳自东方升起,两人骑在驮马上行进。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对于驼载过重甲骑士的老马而言游刃有余。
“原来如此。”青年人聆听罗贝尔讲述了这一晚的惊险经历,喟然长叹,“实在是精彩,若非我无力持剑,真想伴你一同经历这一切。”
“不能持剑?”罗贝尔看着他老练的驾马动作,强劲有力的挥鞭,紧夹马背的大腿,青年俨然有着和瘦弱的体型截然相反的力量。
青年看出他的怀疑,温声道:“我曾在众水前起誓,不伤害他的造物,不违背他的誓言。”
在创世纪的第二天,上帝隔断了众水之间的联系,称那层隔断为“天空”,青年人的话语倒是很符合他这一副修士的扮相。
罗贝尔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正确的时刻到来。”
“你跟踪我?”
“遵循善良的方向,无论哪里都是目标。”
“你是哪里的主教?”
“来自大海的彼方。”
“克罗地亚人?还是希腊人?”
青年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回答了。
罗贝尔默默咬着手指甲。
谜语人真是该死啊。
日上三竿,二人回家的路并不太平,途中几度遇上残存的匪徒。
青年真的如他所言,不愿出手伤人,只是坐在马上笑眯眯地看着罗贝尔被追来追去的狼狈样。
好在这群几十天没吃过饱饭的难民骨瘦肌黄,连走路都走不稳当,被罗贝尔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挥了几刀就纷纷逃开。
当圣西利亚可大教堂的圆顶塔尖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青年人猝然开口道:“听说了吗,‘瓦尔纳的’瓦迪斯瓦夫死了。”
罗贝尔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方才意识到他所说的是波兰与匈牙利王国的共主,伟大的十字军国王瓦迪斯瓦夫。
瓦迪斯瓦夫三世,波兰-匈牙利共主国王,1444年11月10日阵亡于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中的瓦尔纳战役,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他因此获得外号“瓦尔纳的”瓦迪斯瓦夫。
和他的外号相比,“小孩”罗贝尔觉得自己的外号好听多了。
“那又怎么样。”罗贝尔无所谓地耸肩,“死在战场上的国王太多了,想想神圣罗马的巴巴罗萨,想想波斯的居鲁士。”
“是的,每个人的死亡重量相同,无论是万中无一的国王陛下还是死于阁下刀下的难民。”青年点点头,“问题在于,不久前奥地利公爵,波西米亚国王,匈牙利国王阿尔布雷希特也去世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尔布雷希特是前任奥地利公爵,波西米亚-匈牙利的共主国王,在他死后,奥地利的摄政公爵弗雷德里克三世(又名腓特烈三世)与波兰国王瓦迪斯瓦夫为争夺匈牙利王冠大打出手,匈牙利王位继承战争以波兰的全面胜利为结局。
罗贝尔沉默不语,于是青年继续道:“这意味着,位于天主世界东部边疆的奥地利,匈牙利,波兰,波西米亚,这些在第一线面临异教徒的领土竟然在同一时刻出现了王位空缺。”
“国与国的厮杀,教与教的割裂,人与人的悲剧,不知又要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亡国灭种,多少打着虚伪旗帜的屠杀。”
“但那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罗贝尔无奈摊手,“我只是个神甫,现在很饿,只想赶紧回旅店吃几块黑面包,最好有一杯热牛奶,在羊毛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罗贝尔·诺贝尔。”
青年人叫出他的名字,没有理会他的话:“无论是异端还是异教,都是上帝创造的子民。”
“在我的时代,人与人之间没有教派之别,人们相信的是善良与公义,而非借异端正信之说隔绝彼此的心灵。”
“远古时代,神与人团结一心,度过大洪水的灾难,识破恶毒之蛇的欺瞒,战胜强权下的暴政,人人相信世界正该如此运转。”
“你的时代?”罗贝尔敏锐地察觉到青年人话里的怪异。
“没错,我的时代。”
白袍青年在罗贝尔手心中画出一个十字。
“孩子,你有平凡人的安于现状,也有为他人奋不顾身的胆魄……是时候离开这片土地了,去吧,去追寻你的野心。”
“不要,我要回家。”罗贝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最大的野心就是在安科纳呆一辈子。”
“命运往往与愿望向背。”青年呵呵笑道,“人也是会变的。”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便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
罗贝尔接上了后半句。
“《新约》的提摩太后书,《使徒行传》所记载的圣伯禄确实是一位伟大的传教士,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的是,即使是保罗那样虔信的布道者,也有诸多人类的缺点。”青年掰着手指,“比如爱喝酒,比如爱吹牛,比如欠了某人八枚第纳尔不还……”
“但他所拥有的,唯有人类才拥有的伟大精神:顽强、不屈、坚定、自信,使他即使面对暴君尼禄那样的屠夫也敢挥斥方遒。”
青年的食指在罗贝尔的额头轻点:“愿你的灵魂与器皿踏遍天地,直到他的国重临人间,祈愿我们在没有黑暗的地方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