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徐二拉着甄永信出了城,直奔旅顺去了。
车到旅顺,在监狱门口约出了钱研开,到了前一天吃饭的酒楼,要了个包间,甄永信把金条如数交割清楚。见钱研开没带什么家什,甄永信便把自己装金条的围腰都给了他。
钱研开也不客气,把外衣脱了,系好围腰,重新把外衣穿好,告诉甄永信,“一会儿,我派监狱里的车夫来找你,让他带你去夜里接人的地方。你就在那附近等着,不出意外,二更之前,我就把人送到。你别忘了,到时候把他身上的囚服换下,最好放一把火给烧了。你们从大路走,就行,用不着慌慌张张地走小路,这里是海防地带,走小路,反倒更危险。”
甄永信一一记住,答应下来。
钱研开交待完,也不留下吃饭,就起身回去了。
甄永信点了几个菜,喊进徐二,和徐二边喝边等监牢里的车夫。
两三杯酒过后,有人找到酒楼来。甄永信看去,正是昨天他在监狱门口见过的老头儿,才知道,这人就是牢里的车夫。
甄永信起身给老头让了座,说一些恭维的话,那老头也不客气,大 大方方地坐下,该吃该喝,不须谦让。甄永信见了,猜想这些人,平日里都是吃惯了。
酒饭吃得差不多了,看看天色不早,老头说道,“走吧,我带你们看看去。”
甄永信付清了饭钱,几个人起身下楼,坐车往后山乱葬岗那边去了。
那乱葬岗离城区不远,就在城北白玉山后坡,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就到了。
甄永信抬眼望去,但见那里蒿草遍野,坟冢重叠,藏没于荒草之间。在乱葬岗边上,有一个大坑,大坑不深,野草间露着白骨,阴森骇人。大坑边有一条山路,和山下的官道相连,几乎被野草遮没。
老头指着大坑边的山路说道,“晚上,我就把人放到这儿,等我们走了之后,你们再过来把人拉走。”
甄永信点头答应。
老头说完,跳下车去,嘱咐道,“行了,你们就在这眼面前儿,找个地方歇着吧,我回去了。”说完,动身下山去了。
甄永信要用车送老头回去,老头摇摇头说道,“别折腾啦,你们还要赶挺远的路呢。”
“哥,”见老头走远了,徐二问甄永信,“你来这儿干什么?”
甄永信见徐二问他,却又不敢把事情真相告诉他,沉吟了片刻,编谎说,“世德在他们牢狱里,听说快不行了,他们今晚上,就打算把他抬出来扔了,这里是监狱扔死尸的地方。我托了熟人,打听到这个消息,今晚咱就在这儿等着,等他们把世德扔在这儿,咱就把他拉回家。好歹哥也要让世德进甄家的祖坟,不能让他成了孤魂野鬼呀。”
徐二听罢,汗毛倒竖起来。想当年在街上混混,号称天不怕,如今听了这事,两腿开始不听使唤了,不由自主地跳起了电击舞。幸亏看见甄永信这会儿还能一脸冷肃地坐在车上,徐二才稍稍安了神儿,坐在车上,不敢落地。
山中的夜色,格外来得早。落日下山,余辉袭来,山里慢慢阴暗下来。
一些夜游的小动物,也渐渐多了起来。附近游荡的野狗,不时来这里光顾一下,瞪着冒绿光的眼睛,站在远处向这里窥视,看看没有什么食物,却看见甄永信二人还在喘 气儿,便掉头跑开了;树上的毛头鹰,偶尔在树枝上凄啼一声,惊得徐二头皮发麻。
辕马这会儿也显得有些不安分,虽说落黑前,徐二已给它喂饱了草料,现在却烦躁不安起来,昂着头警惕着夜空,不时拿鼻子打出一串吐噜,让徐二的心,也跟着一缩一缩的。
大约一更将过,远处传来木轮车的吱呀声。渐渐的,山下有黑影出现,黑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过了一会儿,黑影到了大坑边,听有人喊了一声“吁!”黑影就停在了那里。又听有人说道,“抬下来吧。”就见两个黑影,从车上抬下一个东西,放到地上,接着,就有人把车赶下山去。
不等黑影走远,甄永信对徐二说道,“走,咱去抬过来,拉走。”
徐二两眼腿发软,壮着胆子,浑身不停地颤抖,跟在甄永信身后,到了黑影刚才停下的地方,见一个黑东西正横在地上,徐二猜测,那东西该是世德的尸体了。
二人走到那黑东西跟前,甄永信对徐二说道,“老 二,你身子壮,过来抬头,我抬脚。”
“照哥说的。”徐二说着,胆战心惊地过去,两手搬起世德的头,猛一用力,将世德抬起,正要迈步,突然听世德说道,“爹,放下我吧,我还是自己走着舒服。”
这一声,把徐二惊得不轻,头发梢都竖了起来,两手一松,向后跳了两步远,嗓子发紧,结结巴巴说道,“哥,世德没死呀。”
“我本来就没死嘛,是他们叫我装死的,”世德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徐二抱怨道,“你是谁呀?差点没把我摔死,我两眼都冒金星了。”
“行了,快上车吧。”甄永信催促世德道,“这是你徐二叔,帮我来接你回家的。他还以为你死了呢,看把你二叔给吓的。”
“是二叔呀,”世德边说,边往车边走,一边向父亲说道,“下半晌,他们提审我,钱狱长悄声叮嘱我,要我天一落黑,就装死。
“我装死后,同室的弟兄们就报了上去,听说小鼻子那法医,那会儿去喝酒了,都没过来看我一眼,就开具了死亡证明,接着就有人把我抬了出去,装上车拉走了。我还以为,是我哥来接我呢,刚才一听声音,原来是爹。爹,你多暂回来的?”
“别说话,”甄永信叮嘱道,“等回家再说。先把囚衣脱了,换上这件。”说着,甄永信把一件衣服递给世德。
世德把囚服脱下,甄永信就手团了一团,扔到下午拾好的一堆干柴上,把柴草点着,火苗蹿起,借着火光,徐二赶车,沿着山路,一路向官道奔下。
上了官道,徐二手摇鞭子,吆喝一声,两匹马就撂开蹄子,往东北方向去了。
“老 二啊,”当马车行在官道上,甄永信低声嘱咐徐二道,“哥有一件事,还要求你。”
“哥有事,尽管说,还求什么?”徐二这会儿也恢复了正常,说起话来,又开始扔大的。
“今晚的事,只能咱仨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可就危险了。弄不好,还会掉脑袋的。”甄永信吓唬徐二道。
“哥尽管放心好了,今晚的事儿,就烂在俺肚子里了,谁也不会知道。”徐二发誓道。
“有你这句话,哥就放心了。”
马车行了大半夜,鸡鸣时分,到了金宁府,一进了城,拐到甄家门前,不等马车停稳,世德就跳下车,一推街门,果然是虚掩的,父子二人闪身进去,徐二就把车赶走了。
甄永信让世义把耳房的门打开,在耳房里支了张床,让世德先住那里。白天门上加了锁,晚上才打开,世德才可在院子里转转。
几年的监狱生活,已经把世德折磨得不成人样儿了,头发几乎粘在一起,虱子在发丝间穿行。甄永信找来一把剃刀,胡乱把世德的头发削掉,又端来一大盆水,让世德在屋里洗了澡。
大约过了十几天,世德脸上开始长了肉,脸色也好看了些,头发也长了起来。
想想留世德在家,成天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也跟蹲监狱差不多。当初救他出来时,甄永信曾向钱研开起了誓,救出世德后,要让他远走高飞,永远离开小鼻子管辖区。
眼见世德现在恢复了元气,甄永信就有了打发世德去上海,到世仁那里的念头。
准备了一段时间,甄永信在大姑山,寻了一条鱼船,给了船东一笔钱,让世德带上盘缠,取道山东,到上海世仁那里安身。
月初,收到世仁的来信,说二哥已到了上海,和他们住在一起,一切都挺好的。
甄永信这才放下心来,不再替世德担忧。
眼下和世义一家住在一起,世义省心懂事,儿媳妇勤快孝顺,又没有玻璃花儿眼在耳根子边聒躁,白天闲着无事,牵着孙子上街转转,真正过起了富家翁的生活。甄永信的心情出奇的好。每到月初,等待世仁的来信,成了甄永信现在最有意义的一件大事。
世仁识字不多,年轻人又体会不到父母对儿女的挂念,每封信都当作还愿一样来写,了了的几个字,字迹勾勾巴巴,简单叙述近期的行踪,大多又是谎言,并无多余的话语。
甄永信只能根据这简简单单的几行字,像破解密码一样,去甄别哪几个字是真的,哪几个字是假的,哪几个字言不由衷,哪几个字世仁做的和信里写的恰恰相反。
随着信件的数量增多,甄永信把每一封信排列在一起,再根据每封信里的叙述,在一张纸上,画出世仁和二哥世德的行踪示意图,指望从中寻找到一些信里得不到信息。结果得到的,却是一幅量化指标图表,既无法从中得到什么有益的信息,又无法直观地看出儿子们的行踪。
由于得不到世仁他们行踪的详细说明,慢慢的,甄永信心里滋生出对两个儿子的担忧,何况自己在上 海时,又和世仁一块儿住过,虽然没能亲眼目睹世仁他们的做为,光是听他们无意中的谈论,就已经让他感到,世仁他们,正在干着不合道义的勾当。
世德动身时,甄永信曾嘱咐过世德,说到了上海,要督管着世仁,劝阻世仁,不要做一些不合道义的事。
世德走后,甄永信就明白了,这样的嘱咐,其实是多余的,凭世德的能力,要他来管束世仁,简直是不可能的。
后来,甄永信又数次动起了给儿子们写信的念头,想把自己的心事,在信中说给儿子们。可是,一想到世德、世仁现在是浮萍游水,哪里寻得到他们的行踪?便只好把这事放下。
无可奈何时,甄永信又想起早先著书立说的事来。当时,已经拟成提纲,序言也已完成,只是后来乱事纷扰,才停了下来。眼下正好清闲无事,何不趁此空闲,把书稿写完,将来遇到时机,寄给儿子们,也许,孩子们会从书中,能读到他的叮嘱。
甄永信打开柜子,从柜角找出一个黄锦包裹,取出还没写完的书稿。
书稿的纸张已经开始泛黄,纸页之间,一些小虫子正在爬行。甄永信把书稿拿到院子,晾晒在石台上,拿手指弹掉纸上的小蛀虫,转身回屋研墨。
看看墨已研好,甄永信又到院子拿回书稿,继续攥写。
他先端详了一会儿书名,觉着《诡道发凡》这几个字,还算中意,基本上体现出了这部书的衷旨;接着又揣磨了一下序言,填加了几句“大盗不持矛戈,大骗不施小计”之类的江湖箴言,觉得已经修改停当,便开始细斟慢酌,续写正文。
五月初,甄永信又收到世仁的来信。信中说,二哥打算结婚了,姑娘是徐干娘的大女儿。未来的嫂 子俊 俏 贤慧,两人现在整日呆在一起,恩恩爱爱的,正打算选一个合适的日子,把婚事给办了。
甄永信读完来信,心里挺高兴。虽说儿子大婚,身边没有父母撑着,多少会有些遗憾,可又一想,觉得世德素有“寡人好 色”的毛病,在家时,就因为一个日本姑娘,险些丢了性命,现今能有一个女人在身边约束着,或许能帮他改掉恶习。
只是这新妇,不知是否真的像世仁信中说的那样,漂亮又贤慧。不过亲家母,也就是世仁信中提到的徐干娘,甄永信在 上海时,倒是有过一面之识。
提到这位徐干娘,甄永信又不免替世德担忧起来,疑心世德的这门婚事,未必会像世仁信中说的那样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