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淅淅沥沥的细雨落下,打湿了莲塘荷叶。
凝聚成滴滴水珠,直至承载不住,倏然滚落。
翌日一早,雨过天晴,侯府宅院皆是虫鸣鸟叫之声,小径依旧潮湿,树梢坠着几颗欲滴不落的雨珠。
空山新雨后,空气中夹杂着雨后青草的清香和金桂的淡香,宁静怡人。
可惜这份宁静却被一阵破碎声打乱。
宋氏一甩袖,直接打翻了杯盏,“鸢儿糊涂!”
“我让她早作打算,她便是这般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人家如今当了二品妃,以后就是一品甚至贵妃都当得!”
嬷嬷早就侍在一旁,闻言慌张地扯住宋氏的衣袖,轻劝道:
“夫人可莫要气糊涂了,说出这些浑话,让人听见可怎么好?!”
宋氏生气地来回踱步,手中绞着帕子,郁气不减:
“你让我说她什么好,她就算听不进我的话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那二皇子没争到也就罢了,三皇子呢?那可是自家人,她如何就失手了。”
嬷嬷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夫人冷静些,娘娘在宫中也不容易,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再说了都是侯府的女儿,昭妃娘娘荣宠不断,咱们面上还是沾光的。”
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轻声劝慰道:“消消气吧。”
宋氏也知道自己是口不择言,可她怒在当头,这股气不说些什么便发泄不出。
此刻她横眉冷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进来的人打断。
青姑慌忙跑了进来,“夫人······”
见她神色有异,宋氏却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当即冷声斥骂道:
“这般莽撞冲进来,规矩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夫人恕罪,是老太太······”
话未说完,便被另一道苍老稳重的声音打断:“我看是你的规矩被狗吃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宋氏脸上错乱一瞬,心虚地朝来人躬了躬身,“母亲。”
老太太没理她,而是越过地上破碎的杯盏,径直到椅子上坐下。
她冷着脸,不怒自威,“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堂堂侯府主母,竟不知什么话该说不该说,传出去让人笑话。”
宋氏心虚地低着头,“儿媳知错。”
“知错?”老太太双眼微眯,冷哼一声,“我看也是,你那是明知故犯,知错却不改!”
老太太原本就是侯府千金,嫁了个门当户对的侯府世子,自身规矩严,在靖远侯府的地位极高,宋氏虽是主母,却依旧要看她眼色行事。
好在老太太平日里喜清静,不大干涉后宅之事,宋氏也一向敬奉她,这么多年来婆媳相安,老太太还从未这般直白地骂过她。
一时间宋氏也没脸,头越发低了。
老太太却还不肯饶过,“你嫁进来这么多年,我这个老太婆何曾说过你一句不是?你与侯爷的那些心思老身都知道,奈何这个家由不得我做主,就是想劝也是有心无力。”
说着,语气深沉悲痛,“可怜我孙女儿鸢儿,当年谁人不羡慕我侯府有这么个好孩子?却被你们两个贪心势利的给糟蹋了。”
一扯起这事儿,宋氏便与老夫人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当即挺直腰杆,不服气地说:
“母亲这是何意,莫不是真想让鸢儿嫁那破落户?!儿媳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她年纪轻不懂事,母亲您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理解儿媳的苦心吗?”
老太太冷眼瞅着她,没说话。
她这一生既成功也失败,儿子没能养好,但好在子孙一个个都是明理知事的,不让她操心。
当年乔鸢豆蔻年华,生得貌美,更有一身才情,乃是名动京城的一颗明珠。
老太太对她最是满意,宋氏也一直心心念念着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在她心里多少人都配不上她女儿,定要这京城顶尊贵的人才行。
她女儿这般,便是皇子王孙也嫁得。
事实上,当时确实有不少后妃娘娘对乔鸢有意,想让她们的儿子去求娶乔鸢。
皇子虽地位高,但当时党派之争严重,万一哪位出了事她的女儿只怕要守寡,宋氏自然不敢随意答应,本来想去问问乔鸢自己的意见,谁知却让她发现了不可饶恕的一幕。
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然与一男子私定终身!
那男子祖上显贵,只是到今日早已破落,只能勉强称得上句清贵,与宋氏的择婿标准实在天差地远。
更重要的是,她没想到自己一向乖巧的女儿竟会背着她做出这种事,她笃定是那男子带坏了乔鸢。
因此,即便乔鸢声称自己心悦那男子,甚至苦苦哀求,宋氏依旧以强硬的手段让他们分开。
好在此事没几个人知道,那男子也不曾出去乱说。
此后乔鸢茶不思饭不想,宋氏就知道她还是心心念念着那男子,宋氏恨其不争,加上乔鸢年岁已近,议亲迫在眉睫,不可再拖。
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今的太后,也看上了乔鸢,但太子妃她已有人选,便试探宋氏是否愿嫁嫡女为太子侧妃。
实话说当时宋氏是不太乐意的,即便太子殿下无比尊贵,那太子侧妃也不是一般人当得起的,可乔鸢是侯府嫡女,又是京城出了名的人物,冠上侧妃之名如何也不大好听。
她犹豫着,靖远侯却觉得此事甚佳。
他素日在朝堂之上观几位皇子相争,太子殿下如何他自然比宋氏了解,太子身份尊贵,运筹帷幄,将来必能成事,当上帝王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们侯府若此时嫁女,也是向太子和皇后表忠心,将来太子登临宝座,他们女儿自然也是地位崇高的娘娘,谈何丢人?
听完这番道理,宋氏自然心动。
太子殿下风光霁月,一表人才,地位上更是她家女儿高攀,皇后娘娘都不嫌弃,她们如何敢这般挑三拣四的?加之嫁了人,也好让鸢儿早些断了对那男人的念想。
两全其美的事,宋氏和靖远侯一拍即合。
乔鸢便这般成了太子侧妃,现在是淑妃娘娘了,靖远侯见了都得向她行礼。
乔鸢嫁人后,听说那男子去从了军,自此没了消息,宋氏只当他早已战死。
这么多年了,纵然女儿心中对她有恨,宋氏也没后悔过。
这些陈年旧事老太太也是知晓的,出嫁那日乔鸢泣不成声,也不知是为谁哭的。
她自然是心疼孙女,可这个家到底还是靖远侯和宋氏做主,又有皇后和太子牵扯其中,她有心无力。
“你若真是疼你女儿,对当年之事也该心怀愧疚。这么多年了鸢儿的娘娘也不是白当的,她比你知道的多,她既不愿意,你又何苦逼她。”老太太心痛道。
“再者,昭妃娘娘自小也长在你身边,也是我侯府的女儿,你当真要这么狠心,让她们姐妹相残?”
宋氏默然不语。
“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愁怨不能放下,可莫要让你的一己之私毁了你两个女儿的安定。”老太太颤巍巍地站起来,沉声说:
“老婆子我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往后那些小子姑娘们还得靠你和侯爷给撑腰,有些事,强求不得。”
“你好好想想吧。”
说罢由着人搀扶走了。
嬷嬷看了看陷入沉思的宋氏,叹了口气,轻声掩上门跟着出去了。
······
日子转瞬即过,岁岁出生已有两个多月。
岁岁这些日愈发长开了,莹白的肌肤,精致的眉眼,活脱脱的玉雕娃娃。
尤其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你看时,能将人的心给看化了。
乔岱月子也快坐到尾了,闲来无事就是逗弄孩子,还是轮流陪着人逗弄。
李政自不必多说,隔三差五便得到岁岁面前转悠。
小家伙倒也给父皇面子,时不时朝李政咧咧嘴,咿呀一声就能让李政高兴半天,那赏赐之物跟流水似的往揽月阁搬。
外边的人个个都眼红,可谁让自己没人家命好呢?
既无倾城之姿,也没个能固宠讨人喜爱的皇子。
玉淑仪也是揽月阁的常客,她怕乔岱无聊,总会拉着闵宝林过来说话,不过她怕遇上李政,到时候几方人都放不开,那可就扫兴,于是特意避开他,专挑对方不在的时候来。
她这番行为把乔岱看乐了。
玉淑仪可不嫌臊,她一心想当岁岁的干娘,不管岁岁能不能听懂,一有闲时便要在他耳边念叨着“岁岁,我是你干娘”之类的,这话当然不能让陛下听见。
她盯着岁岁的大眼睛,喜爱得不行,对着乔岱调侃道:“要我说还是你会生,瞧这鼻子,这眼睛,专挑着他父皇和母妃最好的来长。”
说完,视线落在乔岱身上,啧啧称奇道:“再看看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哪像是生产过的人?”
要说变化也还是有的,先前的乔岱看上去多少有些高不可攀的淡漠,此刻气质沉静,尤其是面对岁岁时温柔如水,整个人都都柔软了下来。
只是那份美貌依旧摄人。
乔岱被她直勾勾的视线和调侃的话语羞红了脸,不自然地说:“玉姐姐这取笑人的功夫才是一点没变。”
闵宝林也笑着说:“小殿下性子静,这般很少哭闹的可不常见。”
常被玉淑仪带着,她性子开朗了不少,不似先前那般唯唯诺诺,话也多了些。
乔岱想起什么,笑了笑:“陛下倒是喜欢让他哭。”
男人喜欢逗弄岁岁,一定要岁岁给些反应方才罢休,有时候惹过火,岁岁也会哭,李政却仿佛找到了什么新鲜乐子,哭了哄,哄好了又接着逗弄。
看得乔岱很是无奈。
玉淑仪惊讶了,她可没见过这样的陛下,“陛下竟这般幼稚?”
岁岁惹人喜爱她能理解,可陛下也对岁岁这般幼稚她就没法想象了。
乔岱淡笑不语。
“唉,昨日二皇子发了高烧,皇后娘娘守着一宿没睡,今晨请安的时候憔悴得不行,她照顾得尽心尽力,还是抵不住那些人的嘴。”
玉淑仪忧心地看着懵懂无知的岁岁,“咱们岁岁可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乔岱听完沉默一瞬,半晌,才说:“二皇子也是个命苦的,平白遭了人算计。”
真要算起来这件事也才过去不久,可乔岱再想起来却恍如隔日,不太真切。
只能叹物是人非。
说起这个玉淑仪就来劲了,“他生母我见了,裴大人真是将人护的好,也就是护得太好了,竟那般天真。”
她零星听过高婳和裴敏月三人间的事,分明漏洞百出,裴敏月还真当人是为了自己好,听之任之。
出了这样的事,也怪她识人不清。
两人闲聊几句,日头不早,玉淑仪带着闵宝林回去了。
岁岁如今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无聊时惜竹惜月们轮流陪玩,好不惬意。
有时候连乔岱都不免羡慕这小家伙的安逸日子。
坐完百天月,她不仅得按惯例每日去凤仪宫请安,还得去寿安宫给太后请安。
岁岁出生几天太后也派了人来问候,赏了些东西,但乔岱知道这个面子是给岁岁的,太后心底还是不待见自己,好在寿安宫请安只用每月几次,犯不着总与她老人家两看相厌。
惜竹正为乔岱束发穿衣,惜月慌忙跑进来,说:“寿安宫那边来了人,说太后娘娘想见小殿下,现在便要抱过去,等待会儿主子请完安再抱回来。”
乔岱惊诧地抬眸看她,随即眼中闪过几抹忧虑。
惜竹看在眼里,轻声劝慰说:
“太后娘娘还没见过小殿下,老人家想见见孙子也是正常,放心吧。”
乔岱一想也是,太后虽派人来问过,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岁岁,岁岁如今壮实了些,抱出去见见人也未尝不可。
这般想着,她平静地嘱咐惜月:“月儿,你去准备好岁岁用的东西,等会和嬷嬷一起抱岁岁过去,小心路上别让他被风吹着了。”
“哎。”惜月应了声,转身回去找嬷嬷。
乔岱转身,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丽雪红妆,耀如春华。
她嫣然一笑,好似芙蓉花开,“走吧。”
等到了凤仪宫,里边已经候着不少人,见乔岱款步姗姗而来,纷纷起身行礼。
“请昭妃娘娘安。”
昭妃本就荣宠不断,现下又生了三皇子傍身,她们是决计不敢像从前那般轻易招惹这位了,心里这么想着,行礼的动作越发恭敬起来
乔岱眉目轻抬,温和道:“都起来吧。”
“是。”
众人起身,见这位正得意的娘娘还像从前那般温和好说话,不曾刻意刁难,心中不由地松了口气。
这时妍妃进来,恰好见到这一幕,嘴角勾出似是嘲讽的弧度,冷笑道:“昭妃娘娘真是威风。”
乔岱回头看她,眼神暗了暗,她可没忘记当初妍妃是怎么想极力给自己安上罪名的。
视线落到对方满是倦怠的眼下,不答反问道:“臣妾瞧着妍妃娘娘这眼下的青黑怎么这般严重,莫不是黛粉施多了?”
妍妃神色微怔,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戏弄了。
她神情骤变,脸色黑沉,有些气急败坏:“你······哼!”
她这几日睡不好,这眼下的青黑一旦出来又极难消去,她今日不知扑了多少层粉才堪堪遮住,竟被昭妃当成取笑自己的乐趣,真是可恶!
若非她主动找事,乔岱自不想理她,转身寻到德妃座椅处,恭敬地行了一礼:“德妃娘娘安。”
德妃笑着拉住她的手,赞叹出声:“许久不曾在这里见到你了,虽是生了小殿下,可你这风姿还真是不减当初。”
还记得到元秀宫时,她一瞧见乔岱便移不开眼,那等美貌和风姿,即便回去后也让她寝食难安。
如今即便放下这些再来看,却还是难免再被惊艳。
乔代今日面若芙蓉春色好,一看便知日子过得滋润。
此刻听德妃是真心夸赞自己,心中对她也多了几分好感,抿唇微微一笑:
“娘娘谬赞,臣妾才坐完月子,今日便想着穿得好看些来见众姐妹。”
说罢,视线微微移到德妃身侧,迟疑道:“淑妃娘娘今日这是·····”
德妃淡淡一笑,随意道:“她身子不好,今日告了假。”
“原来如此。”
说话的间隙,该来的人都齐了,乔岱打完招呼回到位置上坐下。
她久未来此,一时间对殿里的事物有些新奇,向四周看了看,才发现末尾处,自己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一个人。
是裴敏月。
对方察觉到乔岱的视线,二人眼神相撞,裴敏月先是一愣,再对乔岱微微一笑示意,随即垂下眸,安静地坐在一旁。
看上去比以前更沉默了。
乔岱缓缓收回视线。
皇后近日一直忙着照顾多病的二皇子,疲惫难掩,众妃看着也不敢多言,晨安便早早结束了。
乔岱跟着玉淑仪一起挪步到寿安宫,想到自己的岁岁就在里面,她内心微动,有些迫不及待。
玉淑仪路上听说了这事,只是略一惊讶,随即平静说:“太后娘娘最喜孩子,便是看在岁岁的面子上也不会再与你为难。”
皇后带着人浩浩荡荡走进宫殿,里边早已摆好给诸位娘娘的座椅和茶果,乔岱由着宫人将自己带到位置上,随后静立一旁。
过了一会儿,乔岱听见内殿隐隐传来声音,似乎是小孩子的哭声,还有人正手足无措地轻哄。
乔岱哪能听不出那就是岁岁的哭声,心中一急,频频往里边看去想看看什么情况,却始终不见人出来。
岁岁平日里很少哭,更别说哭得这般用力,乔岱光是想想岁岁哭的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就不是滋味。
哄了一久,岁岁依旧哭声不减,里边的人似是无法,语气带着无奈,朝外喊道:
“昭妃来了没有?快让她进来。”
乔岱便被宫人请了进去,一进内殿便见到了被几人团团围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岁岁。
她心中一紧,匆匆朝太后行了一礼便从嬷嬷手中接过岁岁,抱到自己怀里轻声哄了起来。
小家伙正哭的起劲,豆大的泪珠掉下来,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不仅没被安慰,肉手拽住乔岱胸前的衣襟,反而哭的越发委屈。
乔岱心疼地拍着小家伙的背,“岁岁乖,不哭了啊······”
边哄边抬起头,朝着太后恭声问:“恕臣妾冒昧,不知浔儿这是发生了何事?”
太后身旁的嬷嬷看了太后一眼,主动上前解释道:“也没发生什么事,只怕是来了陌生地,小殿下心里不安这才哭闹起来。”
太后的视线一直放在乔岱怀里的岁岁身上,眼中满是心疼,“还是先把哀家的乖孙哄好,这样哭下去,要是哭坏了嗓子可怎么好。”
乔岱却觉得不太对,即便是怕生,可现下她已经来了,岁岁怎么还在哭?
她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岁岁哭时小鼻子翕动,喉间哭声不畅,似是想咳却咳不出,不似哭喘。
乔岱秀眉微蹙,打量一番,才发现远处的香炉正燃着松烟。
她立刻将岁岁抱远了些,玉手掩在岁岁的鼻子上方,然后恭身朝太后道:
“启禀太后娘娘,臣妾想着可能是这屋内的香烧的有些旺,浔儿年纪小鼻子娇弱,对气味敏感了些,这才哭闹不止。”
太后视线一转,看到香炉确实烧的旺。
她素日礼佛,这寿安宫终年被檀香浸染,宫里人闻得久了早已习惯,却忘了刚生的孩子正对这些敏感。
揽月阁就鲜少熏香,岁岁闻的最多的便是他母妃身上的淡雅清香,这檀香浓郁,他在这儿待了多久,鼻子就遭了多久的罪。
太后不悦地朝身边的嬷嬷指挥道:
“快,还不赶紧将炉子撤下去!将窗户也打开!”
宫人四散开来,开窗撤香,外间的风一吹,香味逸散出去,屋内顿时清爽不少。
乔岱盯着岁岁,小家伙大眼睛眨巴眨巴,哭声渐渐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