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故事：菩萨蛮
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庄子 在宥》
（一、食梦）
人间四月天，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
东京城中，榴花院落，时闻求友之莺；细柳亭轩，乍见引雏之燕。
四月的天已有些热了，午后的日头烘烤着大地，就连偶尔吹起的和风，都是暖暖的。
界身巷，齐云楼。
墨明和棋妙一大早便出门去采买新酒和时令瓜果了。这时节，京城七十二正店都开始在卖酿出的新酒，市井一新，红飞翠舞。
在这诸多正店中，棋妙最喜欢的便是州南清风楼出品的“醉清风”，此酒最适宜初夏时节饮用了。
买完“醉清风”后，墨明、棋妙二人又去东华门那边的菜市里买了些新鲜茄瓠。因是刚刚上市的紧俏货，每对要价五十千钱，棋妙好不容易软磨硬泡才还价到三千钱，直呼贵到肉疼！墨明看旁边还有新鲜的御桃、李子、金杏、林檎等水果，想着五娘爱吃，也各样都买了些。
而五娘此时正在卧云室内静功打坐 。
五娘的房间里有一张檀香木曲尺罗汉床，上面浮雕着昆仑山宸霄宫，线条勾勒流畅自然，栩栩如生。图上的云锦华柱上篆刻着道家的真言咒语。
里间之中，摆放着一架碧绿玛瑙屏风，屏风上雕刻的是玄妙无穷的河图洛书。
父神曾告诉五娘，河图洛书是混沌初开时生成的两幅神秘图案。河图是天地生成数，洛书是天地变化数，万物有气即有形，有形即有质，有质即有数，有数即有象，气形质数象五要素，皆在河洛八卦图之中。
河图本是星图，在天为象，乃三垣二十八宿；在地成形，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明堂。其上一黑一白两条龙，便是太极阴阳图，河图之象、之数、之理、至简至易，又深邃无穷。 洛书是脉络图，表述着天地空间变化之脉络。
河图洛书乃阴阳五行术数之源，太极、八卦、周易、六甲、九星、风水等等皆可追源至此。
只可惜，五娘至今还未能参透当中的玄妙。
五娘盘坐在太极阴阳八卦图之上，凝视着屏风上的河图洛书，开始存思冥想，试图再次进入河图洛书那方圆相藏、阴阳相抱的玄妙法门，去探寻蕴藏其中无穷无尽之宇宙奥秘。
而屏风上的河图洛书，伴随着五娘的冥想，也正在不断地变幻着四海八荒九洲的场景。时而是碧波浩渺的大海，时而是绵延不绝的山脉，时而是无边无垠的沙漠……
沙漠？
冥想中的五娘突然在黄沙漫漫中看见了一缕彩虹，那化虹而去的身影，莫非是……
五娘心神一动，不禁起了杂念。
清明的神识瞬间被河图洛书吞噬，她感觉自己正在坠入河图洛书那无穷无尽的缥缈虚幻之中。若不及时跳脱出来，自己将会被永远困在河图洛书之中。
五娘迅速收敛心神，于手心之中燃起了离火之精。这离火之精是混沌初开时天地间的圣物，蕴含着无上的神力。终于，在离火之精的照耀下，五娘看见了回到人间的路。
卧云室内，五娘猛然间睁开了双眼。
许是耗费了太多的神力，此时五娘已累得大汗淋漓了，神思极度倦怠，很快便在床上睡着了。
因五娘方才坠入河图洛书之中，齐云楼结界短暂的出现了一条缝隙。虽然那缝隙很快就修复了，但恰好这时正有一只异兽在界身巷附近游荡。
这异兽感受到了那缝隙中涌现出来的充沛灵力，心中不禁狂喜，猜想这缝隙背后一定别有洞天福地，于是在缝隙愈合的瞬间，毫不犹豫地窜跳了进去。
这异兽进入结界后，抬眼看见了一座斗拱飞檐、古色古香的三层小楼。这小楼牌匾木黑无泽，其上以古篆体书写着“齐云楼”三个大字。
异兽并不知是何地方，便循着灵气，悄声进入了齐云楼卧云室。
进入房间后，他看见河图洛书屏风后的罗汉床上，一位女子正在沉睡。她墨黑的长发蜿蜒如春夜溪流，蛾眉横翠，容貌倾城，如人间四月天的桃花般粉面生春。
异兽心中诧异，人间竟有如此佳人？
再定睛一看，这女子并非凡人。她周身灵气环绕，仿若映照河川的明月，只是朦朦胧胧看不清真身是什么。异兽隐约觉得此地颇为诡异，但环顾四周，寂静无人，遂壮着胆子上前，想要趁机女子正在沉睡，吸食她的梦。
“凡人的梦多是充斥着欲望与执念的黄粱梦，无甚稀罕，今日便也叫俺尝尝这仙娥神女的梦是什么滋味。”异兽凑上前来，伸长了鼻子正准备吸食。
突然，神女猛然起身，凌空一掌将这异兽打倒在地，紧接着一张符箓击中异兽，他便动弹不得了。
原来，就在异兽踏进这房间时，五娘已经感应到了。
五娘瞧了瞧这被打倒在地上的异兽，只见他身体像马，鼻子像象，脸像狮子，额头像犀，尾巴像牛，腿像老虎，喃喃道：“原来是食梦貘啊！”
“孽畜，你本应没有机缘能进入齐云楼的。想来是方才结界出了问题，这才恰巧让你进来了，倒也是你的缘法。只是这青天白日的，你不在梦境中好生修行，跑到人间来干什么？”
食梦貘见这神女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主儿，打算一言不发、装死到底。
五娘见这食梦貘沉默不语，冷哼一声：“还不说？也罢，正好快到午饭的时间了。我便起锅烧油，将你炸而食之罢！”
食梦貘听后大恐，忙告饶道：“神女饶恕则个啊！我虽可于梦境与现实中穿梭，但大多数日子都是谨守规矩，安安分分居住在世人的梦境中修行，并不敢在现实世界滞留太久。”
“嗯？那少数时候呢？”
“这个……极少数时候，因为定力不够，贪恋七情六欲、人间烟火，会滞留在现实世界游荡，魇住一些……有缘人，然后吸食他们的美梦。但我对苍天起誓，我虽魇人，却并不害人性命，还请神女开恩，我即刻返回梦境中，再也不出来了。”
五娘知道食梦貘性情并不凶残，向来以食梦为生。民间常有人将它的样子绘制在屏风上，以期它能吃掉噩梦，进而避免厄运。
五娘倒也不欲为难他，只是需得给它一些教训，教它知道不能青天白日的出来魇人食梦，久而久之难免是会伤人精神的。
五娘看了看一旁的河图洛书屏风， 心中忽而有了一个主意。
“你们食梦貘一族既是靠食梦为生，而世人又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你应在梦中见过吃过各色梦境了。本座在人间收集缘法，书写着凡间的幽冥录。今日我闲来无事，便看看你所食之梦中，是否有些诡事怪谈！”
说着，五娘以手结印，口念咒语，只见一道金光将食梦貘与河图洛书屏风连接了起来。
霎时间食梦貘陷入了沉睡，而河图洛书屏风上开始投射出这食梦貘所吃过的形形色色世人的梦。
一念缘灭，沧海桑田。
世人的梦境中，有风花雪月后的凋零，有魂牵梦萦后的离别，有白雪铅华后的孤寂……书不尽的相思离愁，留不住的沧桑浮欢，果真是浮生若梦。
突然，关河冷落，大漠孤烟，河图洛书屏风上出现了一片无边无垠的沙漠。
五娘定睛一看，沙漠中有一云游僧人拄杖西游而来，他正在浩瀚的沙漠前观禅、参悟。
忽然，一道彩虹飞过，顿时沙海中金光万道，瑞气千条。僧人似是找寻到了什么，只见他会心一笑，双手合十，对着那万丈光芒虔诚地参拜祈祷。他相信，他找到了圣地，万千诸佛皆在此地。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
“敦煌，鸣沙山，莫高窟……”五娘盯着河图洛书屏风，若有所思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