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白骨哀。
听说娑婆无量苦，死生总作轮回主。
——《渔家傲》
（一、楔子）
北齐，邺城。
一辆青牛小车咕噜噜地碾过石板地。牛车里，凌霄怀抱琵琶，静静地闭目养神。
牛车是从邺下出发的，算起来已行驶了许久。
要去往何处？
凌霄不知。
今日早晨忽有人到行院中，为她赎了身。看妈妈那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凌霄猜想为她赎身之人身份想来应是不凡的。
至于要去哪里，还重要吗？
乱世之中，人命如浮萍草芥般微贱，更何况她这种出身秦楼楚馆的女子，命运何时轮得到她说个“不”字？凌霄向来倒也是看得开。
“姑娘，到了！”牛车停驻在了一处宅子前，这宅子在邺城东南边上一曲折幽长的巷子深处。
凌霄下了车，看了看那扇虚掩着的大门，门上的大铜环已有了铜绿，周边亦无甚人气，想来这宅子是空置了许久。
推门而入，空旷的前院，稀疏植有几棵芭蕉树，树叶已焦黄垂落，衬得这宅子更是多了几分荒凉寂静。
那家丁引着凌霄穿过前庭，径直到了后院。有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已立在房门前候着了。
“姑娘，往后便由她们二人伺候你的起居。明日会有琴师过来教你琵琶技艺，中秋节前你就在此处好生练习便是。”那家丁说完，又交代了那嬷嬷几句，便离去了。
第二日，琴师如约而至。
是一名年轻男子，他头裹介帻，身穿赭色袴褶，衣袍上束着腰带，领部和袖口镶边。衣衫虽旧，浆洗得却很是干净平整。
琴室中，他问凌霄：“姑娘，此前可曾习过琵琶？”
凌霄答道：“粗粗学过二三年。”
琴师点头：“烦请姑娘弹一首自己熟悉的曲子，我先观姑娘之技艺，而后再论修习之事。”
凌霄依言，将琵琶竖抱，左手按弦，右手弹奏，指法颇为娴熟，琴声回响萧瑟处，音色饱满，音律如行云流水，单就技法而已，可算得上中等之音。
琴师听后，回道：“姑娘方才这首《月儿高》，技法娴熟，却略少了些海岛冰轮、琼楼一片、玉宇千层的意境。”
凌霄不解，她在邺下行院里学的琵琶技艺，不过是用来取悦男人而已，谈何意境？
“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罢了！”凌霄自嘲道。
“琵琶乃弹拨乐器首座，琵琶二字意为‘二玉相碰，发出悦耳碰击声’，所谓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姑娘手持琵琶，奏天地正音，何以妄自菲薄？山自重，不失其威峻；海自重，不失其雄浑；人自重，不失其尊严。琵琶如是，人，亦如是。”琴师正色道。
凌霄心中一震，她父母早逝，幼时便被卖入行院，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人要自重，也没有人告诉她手中的琵琶可奏天地正音！
再看琴师，心中不禁多了些敬重。
此后数月，凌霄跟着琴师专心修习琵琶技艺。
琵琶，原意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当今的王室贵族，大都出身游牧民族，依旧喜欢骑在马上弹琵琶，故而琵琶此时已成为宫廷正乐，听说当今皇上便很是痴迷琵琶。
中秋节将至，凌霄的琵琶技艺已有了很大的精进。
一日，秋雨沥沥。凌霄在琴室中对雨抚琴，她挽着随常云髻，一席素色襦裙，外搭月华色对襟广袖长衫，未施粉黛，却更显出水芙蓉般冰肌玉骨。
室内传出一阵悠扬的琵琶曲声，音色醇厚，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又似九天之上的云妙之音，月皎波澄，珠落玉盘。
琴师站在帘外静静聆听，朦胧间只见凌霄犹抱琵琶半遮面，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美得让人沉醉。
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这数月间二人日日相对，琵琶语中，弦歌声声慢，是谁先撩拨了心弦竟已无从分辩了。
只是，总有曲终时。
“好！甚好！”一阵笑声从门口传来。一锦衣男子大踏步走来，连声叫好。
身后的家丁举着油纸伞紧跟其后：“王爷，仔细脚下。”
锦衣男子掀开帘子，见凌霄不仅琵琶弹得好，长得更是国色天香，心中大喜。走上前望着凌霄道：“明日府上的宴会，你且好生弹奏，若能被贵人看中，便是你天大的造化了！”
是夜，马车已在宅子外头等候。
凌霄望着琴师，他像一束盛夏的阳光，照进了自己的生命里。是他用琴音告诉自己，自己不是一个玩物，而是一个鲜活的人。此生缘浅福薄，往后便揣着这束阳光，好生活着，也算不负与他这场相遇了吧？
琴师亦望着凌霄，默默良久，唯余叹息，既然缘浅，惟愿来生吧！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姑娘，保重！”琴师躬身拜别。
凌霄抱着那把琵琶，缓缓走上了马车。
只可惜，造化向来弄人。
这束阳光虽温暖了凌霄的心，却未能温暖她余生的道路。不久后的那场中秋宫宴，竟是一场禁锢她魂魄数百年而不得安宁的修罗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