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短促的呼叫声响,原来,是一个士卒伤重断气了。
周围的人麻木,又心有嘁嘁,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死去,不知道明日又轮到谁。
断了胳膊的士卒想抹伸手眼泪,却发现他已经没手了,只能任由眼泪流下来。
战乱时候,任何一帧,都是人间惨剧。
裴云疏走过去,在那个刚刚断气的人身旁蹲下,他伸手握住那个人的手,闭目,默念经文。
既是在安慰死者,也是在安慰生者。
以安死者之魂,以慰生者之望。
他就在那里,生前渡他,死后亦在渡他。
隔着灰暗的,染血的人山人海。
他蹲在那里,像一朵跌落人间的佛莲。
慈悲无声,安静出尘。
他仿佛只是来人间渡劫,待他渡完劫,该走时便走了。
什么也不留下。
也不曾为谁而停留。
……
黎星突然觉得很刺眼,很想将那个人撕碎。
彻底撕碎,嚼进腹中。
谢筇竹瞧见了黎星眼底的幽暗,他微微凑近黎星耳边,轻声道:“你也见不得他这装腔作势的样子吧。”
“我就说过,只有我们是一样的人。”
黎星只看着那个人,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谢筇竹也不在意,黎星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同类只能跟同类在一起。
裴云疏默念完经文。
察觉到被一双恶意满满的眼睛盯着,他敏锐的抬眸,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华丽的车架。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相互看着。
垂下来的珍珠纱帘,有些模糊的黎星的面容。
黎星看得见他,他却看不清黎星的神情。
裴云疏起身,慢慢向这边走来。
一步一步,缓慢优雅。
似乎只是在闲庭漫步。
而不是急着要见什么人。
黎星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自己。
最终,裴云疏在马车前停下。
离得近了,黎星才发现,他白色的衣裳上有些血渍。
白色的衣袍上面带着点点血渍,虽然衣着依旧整齐干净,但血渍却触目惊心。
堂堂裴氏少家主,出门行至哪里都仆从无数,衣裳但凡染一点点尘土,就立刻会有仆人上前为他更换。
黎星何时见过他这个样子。
谢筇竹坐着,动也未动,只是懒洋洋笑道:“裴少家主有何事?”
见裴云疏沉默,他嗤笑道:“幽都裴郎,好大的名头,不过……却是盛名之下的虚士。”
“你是要用这名头去吓羯军,还是要用这名头去拯救世人啊。”
即便是受着这般羞辱,他的面容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是一双平和的眼眸毫无波澜,长身玉立,犹如玉山仙姿,只静静的站在那里。
就会让人觉得,任何加之于于他羞辱的话,都只会暴露自己的不堪。
裴云疏没有辩解,没有反驳,他甚至没有看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仿佛只是来,靠近这里一刻。
只是来,看一眼。
这一眼,也不过只是短短一刻间。
他没有犹豫,转身就走。
让人感觉,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谢筇竹哑声,默默无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黎星并没有如愿,他仍旧没有得到只言片语。
这怎么能令人觉得甘心呢?
黎星听到谢筇竹轻轻笑道:“他竟是不屑与我做交易。”
“什么交易?”黎星有些不明白。
谢筇竹好心的为他解释:“现在不仅仅是漠南的羯族之困,还有朝廷上几大世家的压力暗手,是不会给他援兵的,非但如此,只怕他明里暗里还遇到不少绊子和麻烦。”
“以及他父亲,裴家主的威压,想借此逼迫他回去接掌裴氏。”
“漠南已经是被几方势力所放弃的弃子,已经是一座孤城,一开始就是被算计的炮灰,唯有他,还不肯放弃这里。”
“你想救他,留他一条命的好意,他是不会接受的。”
黎星没有说话,也没有在意那些话里的微微酸意。
他看着裴云疏的背影,突然意识到。
他可能,也会死在这儿。
裴云疏再怎么才华横溢,天资不凡,他也只是一个人,面对层层叠叠的算计和压迫,他也分身乏力。
尤其是,他最大的靠山,裴氏,现在也没有帮他,反而借旁人的手逼迫他妥协。
黎星没见过裴家主,但从过往的蛛丝马迹中判断,那必定是个心肠冷硬的人。
从前是他想错了,他和寻常人一样想着,裴云疏是裴氏唯一的继承人,肯定会没事的。
但是他忽略了裴云疏最大的倚仗,裴氏!
如果正是这最大的倚仗,成为最大的阻碍呢?
裴云疏曾经向他说过,从来不想成为裴氏继承人。
一个不合格的继承人,被放弃,甚至被抛弃,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两日, 他跟着谢筇竹的事,想必裴云疏一早就就知道了。
他没有阻止,甚至没有只言片语。
因为他能说什么呢?
一开始,他是想带着他逃的,不仅是逃避谢氏,更在逃避裴氏!
后来,他为他安排了后路,那是他最后所能为他做的了,可黎星不要。
他方才来,只是想让谢筇竹好好待黎星。
他如果真的死了,裴家主又怎么会放过黎星,谢筇竹还算是一个勉强可托付之人。
那番举动,算是托付,也是最后一眼。
黎星有些想流泪,他低低的笑了笑。
真是够自大,完全不顾旁人的意愿,自顾自的安排好一切。
不愧是体内流淌着谢氏的疯血,他和谢筇竹的自大自狂,如出一辙。
黎星摸了摸眼角的泪水,他面无表情:“我不管。”
“打晕也好,名声丧尽也罢,裴氏不要他也无所谓,我只要他留有一条命。”
谢筇竹有些恼怒:“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
黎星道:“你不是讨厌他吗?待漠南城破后,裴云疏名义上就已经葬身漠南了,这一座城都会覆灭。”
他语气狠绝:“你打断他的手也好脚也好,将他囚禁起来,怎么折磨随你,我只要他一条命在。”
谢筇竹看着他,静静道:“你小看他了,他不会受囚,即便是受囚,也不会苟活。”
“这世间,没有能让他忍耐求生的仇恨,他也可以不在乎清名,随时可以一走了之。”
“他对漠南城只是,尽力而为,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