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传统礼教,称呼应该直接使用表字。据说当年朱元璋发火时怒骂大臣直呼其名,最后也不得不为此道歉。
皇太后的这般言行明显有违礼法,别说当着一众臣子拍桌子指着皇帝骂,更不能直呼皇帝其名了。
礼部尚书胡濙出首指出太后过失,提醒太后注意言词道:“太后,慎言。岂有直乎君上姓名的道理……”
“儿臣,皇二子祁钰,见过太后。回太后话,是。”朱祁钰出声打断了胡淡的话。
朱祁钰说这番话做足了礼数,绝对是太祖朱元璋的定制。但,这是还没有封王时的朱祁钰该用的称呼,更别说现在身为皇帝了。
而更让众中震惊的是朱祁钰居然说了那个“是”字,这是能随便乱说的吗?虽然大家心里都犯嘀咕,怀疑这是朱祁钰布的局。但这个局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你知道不知道都是一个结果。
正统年间老百姓过的日子真不怎么样,现如今朱祁钰登基不到一年时间,打退外敌、平定叛乱不说,居然还为朝廷查抄了十几年税赋才够得上的银钱。
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登基最初所说的要废除田亩农税怕是就在眼前了。老百姓最能从吃穿用度上衡量一个王朝更迭的好坏,能让大伙吃饱穿暖就是好皇帝。
如果在吃饱穿暖的基础上还能够让人不怎么受欺负,手头还能有点余财,那就绝对是盛世了。很不幸,朱祁钰只花了半年多时间就利用锦衣卫强有利的手段收拾了宗室勋贵,罚没、查抄了大量财产还给苦主并对王室轻的罚俸停禄,重的收回金印宝册责令当地官府严加看管。手段之凌厉几乎赶上魔鬼皇帝朱棣时吓到各宗室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百姓却是一片叫好之声。
对于寺庙、僧侣的打击更是本朝史无前例的狠辣,不事生产的僧侣但凡寺庙里有一点藏污纳垢都会被掀出来。庙产被收缴,有苦主的发还苦主,没有苦主的田地、商铺就近以低价租给当地百姓。
用脚投票的老百姓知道领导者是只会喊口号愚弄民众还是真能给人民带来好日子的,之所以一直以来做顺民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能力或没有一个契机。
当某些神秘力量牵扯引着大家时,所有百姓心中那把火迅速被点燃了。没有打砸官府,没有抢夺官仓,只是各地人民都纷纷围到官府想要个准确的说法。
难免有人隐隐约约向人们透露点意向,只要正统皇帝一回来,身为弟弟的景泰皇帝就做不成了。大家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好日子可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想要守住好日子就要向官老爷们陈情,要留住景泰皇帝。
至于那位正统皇帝?
他怎么会被俘了?身为大明朝的皇帝怎么能被俘的?咱们是不是该先聊聊这事情是不是符合祖制再来掰扯其他的?
但是,这话景泰皇帝陛下怎么能够当着太后的面承认了?
莫不是皇帝陛下犯了失心疯?又或者是昨夜酣战太过激烈,没有休息好所以脑子还没缓过来?
“陛下……”
“陛下慎言!”
“陛下不可。”
不理会众人的惊呼,朱祁钰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回太后话,是的。”
孙太后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指着朱祁钰的手颤抖到不能停下来:“好呀,我就知道是你,你这个贱人生下的贱种,竟敢如此!”
“回太后话,是的。确实是我的手段过了。”
“陛下快快莫要胡言……”
“陛下三思,慎言哪~”
跟着一起进来的胡濙和王直急了,皇帝这么讲话,哪里还有转寰的余地。
“我不该只想着挽救大明于水深火热中登基称帝的,其实大兄登基时也不过七、八岁,见深一岁登基又有何妨?”朱祁钰继续不紧不慢像是孙太后说的不是自己一样。
“我不该一心只想着天下万民生于水深火热之中,只管向百姓加税就能获得钱粮为朝廷对抗瓦剌达子。”
“我不该为了平息民众反叛情绪,招抚广东叛军,更不该为了安定叛军之心编入官军队伍派往广西平叛。”
“我不该遣散宫人,缩减宫人开支,不该遣散厨役、医士,少了皇室用度。”
朱祁钰每说一句,孙太后指着手就低一分。直到朱祁钰说完不该遣使与也先商谈迎回上皇,应该自己亲自去也先大营时,跟进来的各部、衙主官看向孙太后的眼神已经很不友善了。
是的,臣子们看向太后的眼光就像恨不能立刻废黜一个妨碍大明朝良性发展的老虔婆一样,如果孙太后这个时候敢再说一句不合礼数的话,众臣们就敢立刻以逾制的名义参劾孙太后并宣扬天下。
看着孙太后颓然跌坐在软榻上,朱祁钰缓缓刺出了最后一剑。
“前不久将一位道姑收了房,或许诸卿知道,又或许不知道。都不要紧,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个故事朱祁钰早就编好了,前后多次想过,甚至还和待着的杭氏展开过辨认演练。
“其实这位道姑本是长安宫里人……”提到长安宫,众人一下子心思被吸引了过来。孙太后更是一下子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等孙太后出声制止,朱祁钰继续说道:“前几日这位名唤紫虚的道姑确认有了身子后,突然跟我说了长安宫旧事……”
说着,朱祁钰侧过身子面对着众臣却将脸转向孙太后,缓缓说道:“我本想等那道姑生下孩子后将她送回长安宫,左右不过是个无名的宫人而已。今日太后既然怀疑祁钰心思,那我便把此事说了出来。”
说了吗?好像说了,但好像又什么也没说,需要靠大家脑补的东西太多了。
曾经胡皇后修道的宫里伺候的宫人,跟着胡皇后,哦不不不,静慈仙师一起修过道。静慈先师圆寂后,这位道姑便重新没入宫里干了些不知道什么的差使。
寻着机会,宫人混到了年轻的新皇帝朱祁钰面前,以身相诱,怀了孩子后再把静慈法师的冤屈禀报给了新皇,想让新皇为自己的旧主曾经的胡皇后作主……
多么容易串起来的一个故事呀!
可惜,这位道姑是不能审不能问的,这会正怀着龙胎呢!
至于之后,还是不能问。没问出来将来宫里面也会风言风语,如果真问出点什么来了……还不如不问!
众人脸上的表情这会有些精彩,胡濙的脸已经苦成一个苦瓜了。于谦好点,只是皱眉沉思,也不知道是在想解决办法还是在想这个故事有没有漏洞。
王直看孙太后的眼神就很难说明了,多少有些不值的感觉在里面。
左都御史王文瞅了两眼孙太后,长叹一口气就盯着地上数蚂蚁,半晌没有再抬起头来。
至于金濂,身为刑部尚书多少对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案子有种天然的排斥感。再加上自己曾经的遭遇,很明显看向朱祁钰的眼神是想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我不会也不敢戳穿你。”
如果说孙太后刚才对景泰皇帝朱祁钰指手划脚直呼其名是不遵守礼数,甚至是以长辈身份对晚辈翻了脸。那么朱祁钰的回击可以说是直接掀了桌子,而且还把满桌残羹剩饭的油污渍甩了孙太后一脸一裙。
这不是图穷匕现,这就是将孙太后打翻在地并剑指咽喉了。
朱祁钰假惺惺说道要在紫虚生完孩子后送回长安宫当作无名宫人一样对待的话深深刺激了孙太后,这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一样。
宫里宫外,知道正统皇帝朱祁钰是无名宫人所生的人不少。那位宫人生下朱祁镇后,孩子就被抱走作为当时还是贵妃的孙太后所生。不久,宫人就不知去向,而孙太后也因为有了儿子而成功弄掉了贤德兼备的胡皇后,一举成为了宣德朝第二位皇后。
胡皇后自行上表章请辞皇后之位,从此住进了长安宫当起了道姑,再没有见过朱瞻基。直到正统帝亲政前夕,胡皇后走完了自己凄凉的一生,极度遭人同情。
在整个事件中孙太后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实在是太不光彩,听到朱祁钰拿紫虚说事,实际上更像是翻了自己的老账,一口气没接上来的孙太后直接昏死了过去。
“传太医,快传太医……”南苑立时一阵鬼哭狼嚎。
“我就说太后不想见我吧,你们非要我跟着一起来。现在可好了,该怎么办?”朱祁钰此时更是装出一副受害者模样,让人看了有些恶心。
回头看了眼抱着孙太后哭泣的钱氏,朱祁钰说道:“皇太后即是今日抱恙,我就先回了。还请皇嫂多费心了,但有驱使尽管命人唤我。”
迈出两步又回过身来说了句:“皇嫂可千万保重身体,若是太后有恙,大兄回朝又当如何?”
说完这话,朱祁钰真就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了胡濙、王直等各部衙主官一脸无奈。
谁也没想到朱祁钰会在这时候发难,平时表现出来对皇太后的恭敬迷惑了所有人的眼睛。冷不丁这么一下撕开伪装,突然发现原来是披着羊皮的猛兽。不,说猛兽都不合适,就是能吞噬万物的潜龙,一旦跃入九霄根本不是凡人能够阻挡的。
特别是走出南苑时那句话,该怎么理解?上皇回来后该怎么办,是呀,该怎么办?
现在是太后死撑着为太上皇帝朱祁镇站台撑腰,现在都已经全国要闹暴动了也不肯放松。暂且不说是不是会真乱起来,就是他上皇返京之时今上容不容得了他都不好说。
只要太后不在了,今上完全可以顺天应民下旨将上皇囚于某处,又或者一杯寿酒送走……呸呸呸,怎么敢这么想,太邪恶了。
皇帝朱祁钰就这么甩袖子走了,胡濙等人可不敢走。来南苑之前皇帝就说好了,这事他解决不了,让朝廷派加急信使往北追上使臣团队问计上皇。
这事问计上皇?
开什么玩笑,以他朱祁镇的性子你跟他说:“陛下,现如今全国都反对你回来,要不你留在塞北好吗?”
那不是扯蛋吗?!
皇帝不管,上皇又根本够不着,不管怎么说太后昏倒了朝中重臣都还是要问候一下的。于是,几人留了下来。
在太医的紧救下,皇太后悠悠醒转过来。对于胡濙等重臣的问候,孙太后面无表情一脸死灰。
冷漠的眼神从人群中扫过,孙太后沉声问道:“那个贱种呢?”
谁知道说的是谁,可是谁也不肯接这个话。
“臣老矣,刚才太后所唤未能听清,还请上皇太后告知。”这事也还是只有胡濙来接话,不然就要把天聊死了。
“哦,无事。太后要歇下了,请众臣工先退下吧!”钱氏的政治手段跟自己丈夫一样菜,但是这些基本礼仪还是清楚。孙太后今天的言行明显也激怒了今上,所以才会把狠话说出来伤了皇太后。
如果再闹下去,只怕真的像今上所说的那样,太后不在了,太上皇怎么办?
“太后抱恙,臣等理应随侍左右。便是今上适才也赶往太医院亲自过问药剂,臣等又岂敢擅离?而且朝廷仍有大事非太后定夺不可,臣等心焦如焚,还望太后以朝廷为重,以祖宗祖业为重,万万保重金身。待上皇回京,仍可尽享天伦。”于谦双手一拱,身体微微前倾,算是向太后行了个礼。
“上皇…上皇……他还能算是上皇吗?”这个称呼,恐怕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式了吧!
朱祁钰这个孽种出手真是又狠又毒,时机把握太准了。不!这一切的一切一定就是这个孽障弄出来的!
先是让人在民间散布消息,比较景泰朝与正统朝的差异,然后搅动云南、广西两处各民族对朝廷的不信任。然后将正统朝对待叛乱从来是大军剿平作为刺激浙、闽、粤、桂四地做为挑拨人民造反的由头。
如今整个南方就要再次乱起,所有矛头直指太上皇帝朱祁镇回京一事。是的,就是反对太上皇帝朱祁镇回京,并不反对上皇回大明。
如果回到大明不在京城,那还是太上皇帝吗?至多不过就是一个藩王而已。
更可恶的是居然找了个不知名的宫人出来诈做长安宫故人,话里话外都暗示着胡氏的死有宫里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什么秘密,无非就是想说孙太后看到时间日久,大家都不在关注长安宫后出手弄死了昔日皇后呗!
一旦把这事掀到台面上,那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上皇登基十四载,众卿何能不念旧主之情,竟要生生逼死我们吗?”孙太后想打悲情牌。
旧主之情?
不存在的,这辈子都不存在的。
正统登基的前几年年龄还小,都是辅臣定计处理朝廷上下事务,整个大明朝应该说是呈一个好的局面发展的。当时裁撤宫里多余的杂役,放宫女出宫这些不算,对待贪腐等问题处理也很及时有效。
但这一切都从正统亲政开始变了调,身为近侍的王振将正统的脾气秉性拿捏的稳稳的,随着三杨去世后朝廷里大小事务最后都是王振一言而绝。
多少忠直臣子因此被贬官、下狱甚至丢了性命,故主旧情?太后你可会说笑话。
“臣等虽念旧情,然实在是朝廷公事为重。还请太后念及祖宗创业不易,谨守法度,为天下计,为万民计。”
“臣附议。”
“臣附议。”
“臣等附议……”
“那依尔等之意,要将上皇如何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