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此刻在他眼里,不上前踢一脚就是最大的仁慈了吧。
可这不是张清白啊······
张明镜又跟着他到家,冷冷清清的屋子,那背影怎么看都是孤寂,他想要上前抱一抱这具瘦弱的身躯,可他做不到。他想要陪在他身边,尤其是现在。
他用习得的诡术在纸上落笔,写下心中愧疚。
清白,哥对不住你……
此刻的他只想陪着张清白,不去管什么地府条例,不去管世人的眼光。
张清白见到飘着的纸和站着的笔,惊了一瞬,随即激动地道:“哥?哥?!是你吗?你在这吗?你在这对不对?”
张明镜执笔的手顿了下,他不能出声音,这有违地府的规矩,更不能现出鬼身,这犯了地府的大忌,可此时的他又怎会顾得上地府的条条框框?
他现出鬼身,见到张清白的眼睛瞪大,然后逐渐变红,闪着光。
他一时分不清那是思念还是恨意,若真是恨意那究竟得多深?他不敢去想,所以只以为那是一幢温馨的房屋在某一日忽然遭遇了海啸,只剩下了几根梁木在海中漂浮,在今日终于看到了岸边的复杂情感,对岸边这么远的怨恨和感激,总之极其复杂。
他看见张清白眼眶晶亮,闪着泪珠,慢慢落下来,然后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下来。
张明镜心如刀割,手抬起来想要抹去他的泪,可最终却从张清白的脸颊穿过去,手无力的落下去。
张清白显然看见这情形,无声了。
张明镜哽咽,嘴里不断地轻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哥对不起你······”
张清白渐渐缓过神来,静静地看着张明镜,只是看着张明镜,半晌过后哑着嗓子轻声问道:“哥,我该怎么办?”
张明镜眼睛里只有痛苦,怎么办?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啊,都是他,都是因为他······
张清白平静的道:“哥,我想让他们死。”
张明镜一愣,他磕磕绊绊地问:“清白,你,你怎会这么想?这这这,这不行的,不行的······”
张清白瞪着眼吼道:“都是他们!是他们害的!如果不是他们,我早就已经金榜题名了,你也不会被逼着······”他顿了下,想到了什么,恨得咬紧了后牙槽,深吸几口气,接着道:“总之,哥,你帮我,你得帮我,你现在是鬼了,总不会再怕人了,我们去把他杀了······”
他顿了下,想到什么,眼里全是狠厉,道:“不,我要亲自把他们杀了。哥,我求你了,你帮帮我,我恨他们,凭什么他们坏事做尽,还不受到惩戒?我们老实本分却要任人欺凌?!这不公平!!”
张明镜依旧不肯,他挣扎地道:“清白,这不是我们应当做的,他们做错了事,官府自会惩戒他们,你······我们不应当参与这些,你得干干净净的······你得干干净净······”
张清白没理会他后面的那两句话,反驳道:“你真是天真!你当真以为官府能管到他们头上?他们不上赶着送钱便算作不错了!”
张明镜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也说不出话,只是坚持道:“清白,这不行的······”
张清白冷眼平静地道:“哥,我不想连你一起恨。”
张明镜眼里透露着挣扎和痛苦,张清白全然当做没看见。
僵持了不过半刻,张明镜便败下阵来,他甚至都不敢看张清白一眼。
张清白得到肯定后笑了,道:“哥,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不管我。”
张明镜看着眼前这张笑脸,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张清白没有问其他在地府这些时日的境况,不知道是不是像张明镜一样是因为不敢提及张清白在人间的这些时日一样,怕这其中的痛楚太深,使得他开始怀疑,张清白其实是恨他的。
后来,二人聊了很久关乎这次的计划,最终决定参与本次卡雀节的比赛,尽力进入到比赛的最后,如此他们才能近距离接触到那户人。
决赛当日,那大户人家必然会到来,毕竟他们为了本次比赛请了好些异士,就是为了魁首的奖品,其次也是想招揽一些其他的人才为他们卖力。
当然,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找点乐子。
而他们要做的无非就是在决赛之日找到下手的机会。其实仅凭张明镜自己轻而易举便可以做到,只是张清白始终坚持要亲自动手,那么事情就麻烦许多。
张明镜不得不再去地府一趟,找到了本能攻击人的术法,再一看,竟然只能人修,而他是只鬼,但若是这本书被张清白习得了,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好在之前他学会了附身之术,只消让清白暂时将身体借于他,待他寻个恰当的时机杀完了人,将张清白摘得干干净净的。
之后他便自行去地府请罪,关个百年便也出来了,再不济就是受点苦头,怎么也不会比此刻更难受了。
他想得很好很好。
即便他没想到附身会损害他的魂魄,鬼身时刻灼烧着,身上每一寸皮肤都仿若架在玄冰之上,骨头里流淌的是冰水,只有透入骨髓的冷,以至于走路都要尽力控制,防止哆哆嗦嗦。
他自知,再这般下去,只怕这鬼身也撑不了多久了。
再一看张清白,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眼睛里全是仇恨。
张明镜止不住的想,他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他好起来,哪怕独自一人,也愿意好好活下去,愿意娶一个妻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张清白自然不知他哥想的这些,也看不到他的痛。
他只是恨,这世间那么多人,怎么就他这么不幸,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碰见了不合适的人,几日间家破人亡,剩他一人苟存,明明中了榜却不能作数,十几年寒窗白读了。
去给人忙活事事看人脸色,常常被人辱骂殴打,凭什么啊?
他是犯了什么错事吗?
显然没有,这么些年来连生都没有杀过,何谈作孽?
没有因果。
可能这世间本就是不公平的,有人含着金钥匙出生,有人却只能在泥堆里摸爬滚打,天上地下,总是如此。
如若张明镜死了,好好地待在地府,他们未曾见过,张清白可能不会去做这事,下半生浑浑噩噩,在邻里的唏嘘声和叹息声度过,在某一日病死或者饿死,尸体不知晓过几日才能被发现,碰见个好心人便将他埋了,不幸的话可能就成了一只荒郊野鬼,四处游荡。
可张明镜回来了,在他最不甘心的时候,在他心中怨恨到顶端的时候。
在看到张明镜的时候,面对眼前的张明镜,他该有怎样的心情?
是满怀欣喜赶考回来,却被告知这些破碎的事情,茫然地看到双亲的坟墓,神识飞出体外,听不清周遭的声音,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他才意识到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守在家中,为他点一盏明灯,为他留一杯热茶,冲他笑笑,迎他归家······
这时心中的痛才只是开始,他一双执笔写字的手开始不得不为生计奔波,一个用来读书背诗的脑子不得不困于心计,一双博览群书的眼睛看不透人心,一张嘴说不过村妇尖酸刻薄的理论,这世间容不下他。
可这世间不会变,只能他变,变得沉默寡言,变得麻木不仁,变得冷漠自私,学着去适应这世间的生活,当他开始改变的时候,他就不是张清白了。
张清白的耿正已经不能再存在了,没有人会为一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解释这些人情世故。
没了双亲的关照,没了哥哥的保护,他只能变得同寻常人一般生活。可这世间颠覆了以往的想象。
想象里的张大娘热情好客,时常会给他家送来瓜果蔬菜,可实际上的张大娘会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将他家的鸡偷走,地里的菜挖走,田间的地也要多占上几分。
还有酒楼里的李叔心地善良,会在张明镜忙活的时候留他吃饭,逢年过节经常送他们家一些礼品,可事实上呢,克扣工人工钱,趋炎附势,之前也只是看在张明镜能干的份上对他们家关爱有加,如今对他只有冷眼相待。
但他到底不算是太过分,毕竟李叔让他在他家酒楼忙工,即便只是刷盘子,即便拿着最低的工钱,即便要日日受他言语上的羞辱,但总归是吃上饭了不是。
所以他要怎么看待张明镜,是恨吗?可能是,还有其他的心思吗?可能有吧。
他不知道。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恨这世间的人,为什么是这样的?为什么有这些不公允的事?凭什么这些事要他经历?为什么他要降生,承受这些苦痛?
心中不平,恶念滋生,如果他现在有能力,他想杀了世间所有的官僚,不论后果怎样,还会比他现在更糟糕吗?
不会了······
所以他不怕,什么都不怕。
张明镜的出现显然是件极好的事情,他成了鬼,还是一只会诡术的鬼,他得帮他,帮他报仇,先杀了那户人家开始,再慢慢的来,一个一个的来······
容悯被林木带走的那个夜晚格外难熬,毕竟某人不知分寸,鬼鬼祟祟的溜进他人府邸,先是让容悯施法,使得其中一个下人打翻灯油,走了水。
惹得刚准备同自己不知道几房的小娘子亲热的官人慌忙提着裤子跑出来,衣冠不整,头发散乱,怒目圆睁,挺着个大肚皮,抓着一个家丁一个劲的问怎么了怎么了,慌里慌张的样子很是滑稽。
林木笑了一声,容悯看着这样的林木,眼里闪过几分笑意。
随后林木又招来几阵风,吹得那人哆哆嗦嗦。
好不容易灭了火,林木心思一起,让那人一步三跟头,栽的眼冒金星,不知东南西北,等他终于被人抬到床上,林木又让容悯给他造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他所看不起的百姓起义掀翻了,自己流落街头,无奈乞讨,饱受欺凌。
若是容悯只身一人下界见到这般场景,恐也只是看一眼,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世上不公不允之事众多,要他怎么管得过来,人间自有人间管理,生死簿上各人有各人的命,他不会插手,于情于理皆不合适。
可林木显然不会这样想,命数是天定的,今日让他看见这样的事也是天定的,老天既然让他看见了就也应当知晓他不是会袖手旁观的人,这样看来不就是老天想要他出手相助嘛,既然如此,什么都不做才是极其不合适。
二人走回安身的客栈。
夜深了,回程的路尤其幽静,林木听着脚步声,问容悯:“我们不管那个张清白了吗?”
容悯道:“此事不急,明日便是卡雀节,他自然会来。”
林木挑挑眉,看戏顺便还能捉个鬼,倒真是有趣,但心中有疑惑,问道:“为何他要去卡雀节?”
容悯思索了下,道:“按照常理来说,一只从地府逃出来的鬼,想要杀人或者报仇轻而易举,可他偏生要附身在一个常人身上,附身伤身,由此可见那鬼定然与张清白关系匪浅,而这想要报仇的人便也不是鬼,而是张清白。”
林木皱眉:“可为何张清白不肯直接让这只鬼替他报仇杀人呢?”
容悯道:“如若张清白知晓附身的弊端,却还要让这只鬼附身,那便是想要连着这只鬼一起报仇,若是他并不知晓其中的不利,那他便是恨意极深,想要亲自动手。”
林木实在不解道:“可若是他亲自动手指不定还得有牢狱之灾,这样岂不是很不值得?”
容悯:“所以说恨意极深,即便是进大牢也要亲自杀了他们。”
林木摇摇头,“我不懂,这不是傻吗?”
容悯笑笑,道:“傻便傻,不懂便不懂,你做好你的木头便好。”
进了客栈,容悯对窗饮茶,耳边是林木均匀地呼气声。
东方的旭日缓缓升起,光芒照得眼睛睁不开,今日是个好天气。
窗外嘈杂,林木皱皱眉,来回重重的翻了几个身,被吵醒很是不满,随后一个挺身坐起来,眉头低垂紧锁住,很是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