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有女音响起,空灵淡漠,婉转凉薄。
“各位同僚是在讨论我吗?本帝师初来乍到,各位似乎很有意见呢。”
众人僵硬着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着精致黑裙,外披黑红外衣的高挑女子走了进来,二十上下,美艳清贵,长发颇有气势的高高盘起,逆光而来时背后像镀了一层光环,血红的发钗耀眼夺目,像鲜红的血游走其中。
常司遥大大方方走到殿中央,看了眼愣怔的老头们,转头问上座的帝王:
“陛下,我的位置可是在前面?”
常司遥虽位同一品大官,川外衍却并未强制她上朝,看见她突然到来也是惊讶,但想着对方并非常人,此举必有她的道理,便配合着点头。
“不错,你就站在右边一列最前面吧。”
“好。”
常司遥优雅地走过去,此时大臣们还跪着,最前面的是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一身暗色朝服,袖摆宽大,头上的官帽吊着长长两根褐色缎带。
常司遥在左侧带子边停住,广袖一挥蹲下,似有为难地道:
“老爷爷您不若往后面跪点?本帝师都没地儿站了呢。”
此话一出,空气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隐晦抽气声,被叫老爷爷的大臣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险些气背过气儿去。
好在他还记得上座有个不留情面的帝王,只好忍着大骂常司遥的冲动不情愿地往后挪了几步,膝行后退的动作像一只步履蹒跚的厚壳老乌龟。
常司遥笑着站过去。
“多谢大人了。”
这句感谢可谓是戳心窝子的刀,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在揶揄那名老臣,偏偏话说得圆,没人能指责。
一位四十上下的暴脾气武将看不下去了,抬起头指着常司遥大喝。
“你这女人究竟有没有点涵养!薛老是你的前辈,过六十的高龄,你居然逼着他给你让位?!真以为成了帝师就无法无天了吗?!”
涵养?
常司遥高傲地睨他,不咸不淡开口:
“本帝师官职正一品,位同亲王,按天御律法《朝编》第三十二条,合该位列百官之前,站在这儿是理所应当。
你有本事乱吠,怎么不站去你那一列的最前面同本帝师说话呢?”
“你!心高气傲,巧舌雌黄!”
那名武将本就是个粗人,练兵指挥多了,性子越发严厉粗暴,在他所学的知识与世俗的眼光中,女子从来只配在家相夫教子!朝政国事这种涉及百姓福祉,国家发展的话题,怎容一个妇道人家乱做指摘?
这个女子当真是觉得自己年纪轻,便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武将转头看向川外衍,脸不红心不跳地当面告状。
“陛下,帝师的态度想必您也看见了,她才刚刚成为帝师第一天便心比天高,仗着陛下您的信任肆意欺压肱骨之臣,还不经通传跑来朝堂,这等心境和作风如何能为年幼的太子殿下树立榜样?
臣以为,当施加惩戒,维护朝堂肃穆之风!”
啧,变聪明了,这次倒没直接说免她的官了。
常司遥负手而立,面上云淡风轻,好像被告状的那人不是她似的。
川外衍看眼告状的武将,又看眼稳如泰山的常司遥,开口直接把武将气得脸一阵黑一阵绿。
“她上朝是朕允许的,只要她愿意,何时都可直入金銮殿议事,至于心高气傲。”他看过去,恰好和常司遥抬起的黑眸对上,里面深邃如渊,完全不像一名正常的二十出头的女子。
“九殷什尊享我天御帝师之位,她的能力和胸襟完全匹配得上她的所得,薛爱卿虽勤勤恳恳为官几十年,为天御付出所有,但比起人情,我天御更注重法度。律法既规定了九殷什该享有的权利,那她这么做便是完全合理正当的。”
所以,不可能惩罚。
武将盯着常司遥的眼睛愤怒而狠绝,好像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皇帝都这么说了,他只能见好就收,忍着憋屈道了句“陛下明智,是臣鲁莽了”,随后愤愤低头,继续跪着。
为惩罚和提醒这些忘了身份的臣子,早朝的后半部分川外衍就静静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直到半个时辰后林海提醒他与皇后约的共进早膳的时辰到了,于是甩袖起身,大步离去,留下的太监照例高喊:
“退朝——”
百官维持着跪地的姿势,齐齐出声:“臣等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的他们已经跪麻了。
一场早朝下来,唯一从头站到尾的只有常司遥。
此行她本想看看人间皇帝舌战群儒的样子,却没想到川外衍愣是靠那一身威严的气势迫得全场禁言,实在无趣透了。
刚一脚迈出殿门,那对她极度不满的武将又上赶着找茬了。
“听闻帝师不仅要教导太子殿下学习,还要教其武艺,我林涛生平最喜与人切磋,不知帝师可否赏脸与我比划一二,让末将也见识见识能做储君老师的人的优秀点在哪,过后多学习学习。”
“与我比划?”
常司遥侧过身去,深邃黑眸落在身材孔武有力,高大健壮的武将身上,上下扫了扫,一抬下巴。
“将军是打算穿一身盔甲与我比划?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听这话的意思,是答应了。
果然是胸无点墨,头脑简单的女人,他还以为她有多稳,结果稍微一刺激就忘记了自己几斤几两。
武将心中冷笑,“帝师都没负甲,本将军又怎会夹带私货呢?稍后便褪了这身盔甲,半刻钟后大殿前的广场上见。”
话落,径直喊了两个宫人带去褪甲。
自前朝开始,金銮殿前的广场便成了切磋比试的地方,最开始是用于在竞争同一职位的多人中选出最有能力的那个,武将比武,文臣比文,既公开透明,又方便帝王直观地审查竞争者的情绪控制、临场发挥、应对风格等综合能力,算是较为正式的一个场合。
常司遥与林涛切磋的事情刚定下来,消息便已传到了川外衍那。
“倒是有趣。”
他想了想,领着秋木去了观星楼。
观星楼位于皇后宫中,总十二层,是川外衍早年专为秋木观星赏月建的,站在顶层的南边看台,能将金銮殿和殿前广场一览无余。
宫人端来了茶水点心,秋木浅笑着问川外衍:“你觉得谁会赢?”
“秋儿这是明知故问。”
虽没见过九殷什动武,但川外衍有种直觉:她绝对能够惊艳所有人。
九殷什选择今早来上朝,这其中绝对有正面介绍一下自己的目的在,她早猜到了文武百官会对她一介年纪轻轻的女子成为帝师有所不满,因而先发制人,自发出现在人前。这样一来,既掌握了主动地位,直面观察朝中局势,又能展示自己区别于普通女子的特殊之处,让百官明白她不是好惹的。
而林涛,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了她布局的首枚棋子。
旭日高升,旌旗飘扬,阳光从金銮殿后缓缓铺洒下来,将宽阔肃穆的广场衬托得更显隆重。数面一人多高的大鼓静静架在角落处,广场四面每隔五米就有精神奕奕的带刀侍卫驻守,殿前的两侧围栏后全是围观比试的人。
百官心中对常司遥的异议从未消失,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他们打心底里不相信,一个仅皮相优越点的年轻女子能将堂堂的骁勇将军打趴下,要知道林涛可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士,四十多年来大小战役少说也有一百场,他又具备体型和力量优势,怎可能是一介女流能比的?
他们坐等着常司遥出丑,而后理直气壮向天子弹劾她。
林涛褪去厚重的盔甲,着一身黑色练功服上场,行走时厚重有力,气势凌人。反观常司遥,还是繁复精致的黑衣打扮,动也不动站在林涛对面。
有官员以为她是被吓傻了。
林涛自信满满,鼓动了下胳膊上的肌肉,好似为她着想地道:
“本将军是个莽夫,下手可能没轻没重的,为保公平,此次切磋三局两胜如何?”
念在她是个姑娘家的份上,要不然正常切磋他都该把对方打得爬不起来才停手。
常司遥淡定无比,闻言不在意地点头,“随你。”
真是非一般的狂妄!
林涛把十指捏得咯咯响,两腿叉开,随着一声鼓响,他大喝一声冲了过去,拳头带起的风大得让附近的官员都听见了。
所有人,包括观星楼上的帝后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猜她毫不畏惧是真,但真正发生时仍旧有种压抑不住的紧张。
九殷什能否彻彻底底坐实帝师身份,今日这一比将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下一秒,让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当林涛凶猛的拳风攻至面前时,常司遥以极快的速度侧身向后下腰,双臂平展,身子弯成快一百八十度,随后徒手捏住袭来的拳头,轻轻一拉一带,另一手成掌攻击林涛的腹部。
一阵剧痛后,林涛整个人狠狠倒飞出去,砸得大理石地砖都裂开了几条缝。
人群瞬间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看似清瘦弱小的女子竟能一掌将重自己许多的壮硕男子击飞出去,前后动作的发生不过眨眼间。
这得需要多大的力和多连贯的技巧啊?
又或者说,这位来历成谜的女帝师深藏不露,年纪轻轻却是个武学大家?
在场的文武百官觉得,自己或许参不了这女帝师的本了。
常司遥等林涛重新爬起,负手问他:“可还要继续?”
林涛三两下擦去嘴角血迹,厉眸紧紧锁着她,眼里燃起了真正的战火。
“继续!”
他本以为面前的女子肩背纤薄,定接不住自己的一招,却没想真正对上那刻,她表现出的内力之深厚简直为他见所未见。
多少年了,他再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何况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人!
这一刻,林涛真正被挑起了战斗的欲望。
他转身去到武器架,一把取下最高处那把从未被人使用过的一人多高的长刀,振臂一挥,冰冷的刀锋破空声骇得边上的侍卫腿都软了。
文武百官也是惊骇。
“林将军居然要上武器了?!”
众所周知,金銮殿前的比试只要不是生死局,皆遵循点到即止的原则。大部分情况下,场上的武器都是象征性烘托氛围的,从设计之初便少有人真的使用过。
可如今,林涛不仅用上了,还取了最骇人的顶上的那把八洞长刀!
这意味着什么?
这九殷什,当真强到此等程度?!
惊讶归惊讶,没有亲身比试的他们是无法体会常司遥带给人的压迫的。她见一战败落的林涛居然转头用上了武器,嘴角浅勾了下,一闪即逝。
“林将军还真是看得起我。”
林涛一把将长刀杵在地上,大声喊道:“废话少说!拿出武器,来战!”
这一刻,常司遥在他眼中再不是什么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而是摆在眼前的真正的对手!对待对手,当然要用上武器才算战斗!
“好。”
常司遥微笑着取下腰间环佩,没人看清她做了什么,只见她反手一甩,巴掌大的坠金珠蝶形环佩瞬间伸出了十几根黑色长针,下一秒极速组成一个极富奢华的黑底金纹附镂空装饰的扇面,阳光一照,底部的金珠和扇面齐齐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
林涛眼中划过一抹惊艳,继而皱眉,“这是何武器?”
世上确有人拿扇子当武器,但用的都是一些极坚硬轻便的材质,像她这个看不出材质又过分华丽的扇子,真能与他的长刀碰撞吗?
常司遥优雅地扇着风,“自然是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