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来到第三日,距离常司遥他们上船已经快十天了,海上的日子飘飘浮浮的,常司遥每每坐下便总想打瞌睡,空御又是个闷罐头,她想来想去还是出门逛逛为好,在屋里呆久了骨头都快软没了。
“凡间的天气就是麻烦,这雪一下就下个不停。”
“主上若是烦了可以回去。”
“笑话!本尊刚出来不到半个时辰,回去接着睡觉吗?”
空御挑了挑眉,想说“继续当猪也不是不可以。”
常司遥忽然停下,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空御,“你刚刚说什么?”
“属下没说什么。”
“是吗?本尊分明听见你在骂本尊。”
“主上幻听了。”
幻听?他还真会找理由啊。要不是她能听见人的心声,就真信了这番鬼话了。
“本尊是不是近期对你管得太松了,以至于空侍卫的思维一日比一日活跃,心思也一天比一天多,如今都敢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空御摇头,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主上莫要吓属下,属下不经吓的。”
常司遥不给面子地嗤了一声,今日才发现这男人竟还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不是笃定她不会对他怎么样,所以连撒谎都不打稿的?
还真是开了她的眼。
“本尊忽然想起桌上的暖炉忘了拿,你去给我拿过来。”她淡淡地斜了眼空御,抬脚继续往下走。
空御立即上楼,“是。”
常司遥着一身雪纺流苏百褶裙,腰间系着烫金镂空窄腰封,边走边看远处的海。在她的视线里,蔚蓝的大海广阔无边,一卷又一卷小小的浪花随着海水翻涌着,天空的雪花飘落在海面上,最后又随着海水沉入海下更深更暗的地方。
伸出手,一朵洁白的雪花缓缓飘落下来,最后悠悠驻足在她指尖。她低头仔细看着雪花的八个边角,觉得这当真是世间最无瑕的颜色了。
人有心,而心有红黑之分,拥有红心的人可做善事,而拥有黑心的人会给世间生灵带来数之不尽的灾难。就好像这看似美丽的蔚蓝深海,是一个个海生生物的故乡,可海面之下的每个角落几乎都堆积着来自陆地的垃圾,它们污染着海水环境,损害着动物们的健康,甚至侵没动物们的生存家园。
雪,是水的另一种形态,它滋养着生灵万物,也冲刷世间的脏污,今年的人间下这么大一场雪,可想而知有多少黑心的妖怪在张牙舞爪作着恶……
直到指尖的雪花融成水滴溜走,常司遥才收回神思。也就在这时,空御带着暖炉过来了,他面色有些不好,常司遥却只是看了眼便若无其事接过暖炉。
空御动了动唇,到嘴的话却没说出来。
方才他回房间取暖炉,发现暖炉的芯还是凉的,便拿进偏屋打算加木炭,结果就在加炭的过程中暖炉芯忽然脱了手,烧红的炭混着火星一齐洒到他衣服上。让他更没想到的是,从来水火不侵的衣服居然眨眼被烧出了好几个洞,火苗顺着衣摆迅速烧上来,他用手还扑不灭,鬼力也不行。最后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跑出门跳进海里,当海水包裹他那一刹那,熊熊燃烧的火终于熄了。
上岸的时候,早已不觉人间冷暖的他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回去后即便换了衣服也还是觉得发自骨头的冷。他明白,这一切定是常司遥的手笔。
她在报他骂她是猪的仇。
偏偏他还不能说,不占理,打不过。
空御看着身前悠哉悠哉赏雪的人,心中难得憋闷。
一个时辰后两人回去了,常司遥屁股刚沾板凳,忽然听见敲门声。
她眼神示意空御,“去看看。”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厨师打扮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六个低眉垂首的丫鬟,她们每人都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大人安好。小人是膳房的领头厨子,这些是风小姐吩咐的青斋宴的菜品,她托我告诉您,此前的事存有误会,是她冲动了,希望您能原谅她的冒失,这顿饭是她做的补偿,还望笑纳。”
又是那风知婳!
空御一脸不耐烦,冷冷拒绝,“不用了,你们自己做的自己吃吧。”说完便想关门。
“慢着!”
常司遥闲庭漫步般走了过来,目光从六个食盒上扫过,勾唇笑开。
“吃的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空御立马看来,“你!”
“我什么我?人家风小姐多大的诚意啊,若不接下,岂不是辜负她一番苦心?”
“你说是吧,厨师?”
厨子不懂这两人话中的弯弯绕绕,见男子的气势明显矮女子一头,还不敢还嘴。顿时福至心灵地牵起嘴角,大声附和:
“啊对对对!风小姐一番苦心不能辜负了!公子还是收下吧!”
“你看,连厨子都让你收下呢,怎么着?还要铁面无情吗?”
空御皱眉与常司遥对视,半晌败下阵来,阴沉着语气答应。
“行,收。”
等人一走,他转身怒视桌前的女人,“你什么意思?”
明知他厌恶风知婳,她还替他做决定接受这顿饭,他空御在她眼里就不配有人的尊严吗?!
“常司遥,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也会尽好侍卫的职责服侍你,但你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给我留!
我是死了,但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作为男人,我不希望你干涉我太多。”
那风知婳表里不一,造作骄纵,尤其当她用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他看时,他恨不得直接给她挖了!
她明明知道他不喜女子靠近,明明知道!
空御气得连“常司遥”三字都说出来了,可当事人却只是点了点头,换只手支头继续看他。
“你继续。”
空御气笑了,“我继续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平时慵慵懒懒也就罢了,可在这种时候就不能拿出抓小鬼时哪怕十分之一的专注度给他吗?
他在她眼里到底是人还是东西?
这时,常司遥吭声了:“本尊一直在听你说话啊,看不出来吗?让你继续,就是让你接着说刚刚的话。
你不还直呼本尊的名字吗?再喊一声本尊听听。”
“你!”
空御指着她,实在想不通这乖戾无常又爱睡觉的女人是怎么成为世无仅有的隐主的。以她的性子,有朝一日往生楼真的不会败落吗?
常司遥替他回答了这话。
“‘隐主’是你们凡人给本尊的称谓,本尊能走到今日,靠的都是本事,至于往生楼会不会败落……”她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双手环胸凑到空御面前,笑得又邪又狂。
“就算你轮回千万载,往生楼还是往生楼,你死了它都不会塌的。”
说罢,围着满身怒火的男人转上一圈,她转而去开桌上的食盒。空御想阻止却被她一打手赶开了。
“不是想知道本尊为何接受这顿饭吗?坐下来。”
理智尚在的空御默了会儿,到底还是坐下了。
他倒要看看,这女人会给他什么样的说法。
“那女人叫什么来着?”
空御没好气地答:“风知婳。”
“你吃着她送的饭,却连名字都没记住,还真厉害。”
“本尊姑且当你是在夸奖。”
她舀起一勺莲子粥放进嘴里,鲜香软糯的口感瞬间充斥味蕾。
吃完一口,她抬头看空御,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可懂女孩家的心思?”
空御不解她怎么突然问这个,但他连女子近身都不喜欢,又怎会花心思了解女人的想法,当下摇了摇头,“不懂。”
“嗯,那就是了。”
“前两日你拂了风知婳的面子,过后又打了她两巴掌,你觉得,以她公主的身份,会容许你好好的活着吗?”
“不会。”
“她不会,可今日又专程差人来道歉,你以为是为什么?”
“不知。”
“那你以为,本尊知不知?”
空御这下没立即答,他看了常司遥一会儿,语气坚定,“你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她才接受了这份道歉礼。可会是什么理由,能让她露出这种仿佛看戏又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
她在笑什么?
“本尊确实知道。”说着,又夹了块竹编豆腐来吃。
“风知婳因你的皮相找上你,却没想到你油盐不进,不沾女色,且不循常理地打了她,这点让她恼怒,恨不得杀你而后快。”
“可与此同时,你展现出的男子魅力和非凡实力却让她沉迷。作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室公主,她不会容许自己看上的东西脱手而去。”
“在女性角度上,她有的是可屈可伸的空间,初次见面她给你的尽是负面印象,而现在她想要接近你,重新定义她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而这,就是她送这顿饭的目的。”
空御眉头都皱到了一块儿去,听见常司遥这番话后下意识问她:“你就这么确定她是在搏回好感?”
女人了解女人?
常司遥肯定地点头,纤纤玉指指着桌上色香味十足的菜,娓娓道来:
“青斋宴是北燕上至皇室下至百姓都知道的一道特有民俗菜,尤其被用于男女婚宴中。风知婳若想与你赔礼道歉,大可用别的法子,却偏偏选了青斋宴,这已经是摆明在告诉你:她倾慕于你,希望得到回应。
都暗示到这种程度了,本尊若还不懂,便白活了这些年。”
“你倒是看得通透。”空御想了想,觉得自己方才那通发火多少有点唐突了,但她没告诉他原因便贸然答应道歉,不怪他生气。
心中思虑半晌,他还是沉声道:“方才冲动了些,抱歉。”
“哟!还会道歉呢?”常司遥盯着他,面露稀奇,“本尊还当你只会面无表情和发怒呢,真是难得。”
“我是人,会道歉并不奇怪。”
“嗯,知错能改,敢作敢当,做本尊的近侍一点不亏。”
“你接受了那女人的道歉,然后呢,打算做什么?”
她既然知道风知婳做这些的心思和目的,那以她的性子定不是为了随随便便吃顿饭,他很好奇,她放着好好的觉不睡为何要掺合到这件事上来?还是说,路途遥远,乏味无聊,她想找个小丑解解闷?
感觉后面的可能更大些。
常司遥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本尊与你接受了这顿饭,她肯定已经收到了消息,自己的好意被人心领,后面自然会再登门拜访,而你与本尊需要做的,就是等。
这海上的日子漫长重复,无聊至极,既然有人蹦跶到眼前,本尊也不介意陪她玩玩,就当是消遣了。”
全然不明情况的风知婳还沉浸在初步获胜的喜悦中,她听见空御收下了那份饭,当下便认为自己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于是思索再三,叫来丫鬟命令道:
“你去把本小姐冬日的衣服都找出来,挑几件面料、成色、样式、新旧、身份都过得去的供本小姐挑选,本小姐明日就要穿。”
丫鬟赶忙答应,“是,奴婢这就去。”
一通捣鼓,一盏茶后丫鬟带着四件颜色鲜艳的衣裙回来了,她把衣服小心翼翼放到架子上,转过身讨好地问风知婳。
“小姐,您看您喜欢哪件,奴婢立马去拿木条展顺,用熏香熏上。”
“这就是我所有冬裙中最好的几件?”
“是,离家前老爷吩咐海上时间长,上了船又去不了哪见不了熟人,便嘱咐轻装简行,只让带了部分衣服,除了这些,柜子里剩下的都是秋天的衣物,还有两条棉裙样式精致大方,可款式是好几年前的了,奴婢想着小姐或许并不会想穿。”
风知婳听她说完,气得狠狠垂了下床,“可恶!”
她明日还要去见那个男人,若没有一套得体的衣服首饰,如何能最大程度表现出她的美?她还不清楚那男人在那屋里到底是主是仆,也不知晓那个女人究竟长什么样,若姿色与她不分上下,那起决定作用的就是装饰了。
她堂堂北燕皇室公主,绝不能被一个陌生女人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