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城中的府衙便已热闹非凡，一波又一波人争先恐后往平时避之不及的地方跑去，县令被消息惊醒，系着裤腰带便跑来了。到了大门外，他推搡开围观的百姓，绿豆小眼左右上下环视一圈，高声喊到：
“报官的人呢？谁在大早上击鼓？！”
他脸上带点怒色，半天不见有人出来，便以为此番大动静是有人恶意制造，虚报民情，一时火气飙升，想也不想便指挥着官差赶人。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府衙重地，岂容你们七嘴八舌！都给本官赶了！”
他高声怒骂着，早上没睡醒便被强行拽起的怒火全撒在了围观群众上。
有人不服这种做派，使出牛力推着官差的长棍，努力将这帮小人往回赶。
“为人父母官就是这样的吗？！我们还没说话，你就把人往外赶，民声何在？民情何诉？！”
瞬间，一声起，百声应。“就是啊！我们还没说话呢，你们凭什么赶我们？！”
“就是！凭什么！”
“我们要观堂！我们要观堂！”
……
一声声一下下，将县令的脑袋吵得嗡嗡疼，他刚要说话，府内忽然跑出来一个人，满脸惊惶地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这一下县令的脸色瞬间白下来。
太阳正式升起，府衙门大开，等候已久的百姓瞬间从台阶上站起，一窝蜂冲进了堂前。
当看见地上摆着的十五六架白布盖着的担架时，一些男女险些腿软跪下来，他们眼眸巨颤，一步步十分艰难地走过去，一步一准备，近前时终于鼓起勇气将布掀开，却在看清尸体模样时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怎么会这样的，这不是我的萍儿，这不是……夫君，你告诉我，这不是我们的萍儿对不对？”
“我不信，我不信……这不可能是她！青青那么爱干净，怎么会没脸呢？”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
在场的那些父母毫无疑问都崩溃了，他们无论如何不愿相信，自己前些日还好好活着的孩子如今成了白布下的一具尸体，还无皮无脸，死相凄惨。在他们心里，宁愿相信自己的孩子丢了也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
整个府衙被悲伤的氛围笼罩住，高座上的县令看着底下混乱的场景，脑中仍旧恍惚。
就在刚才，他的得力属下兼师爷跑过来告诉他，他们日常审问犯人用的堂上被摆了十几具尸体，个个的脚趾上都挂了一个写有名字的木牌，而他审讯的桌上被放了一个红布盖着的托盘，当他咽着口水揭开红布的时候，里面血淋淋的人皮险些将他吓尿。
更让他害怕的是，他原以为那些百姓不过凑热闹瞎胡闹，手下却告诉他，每一对丢失孩子的父母的手里几乎都握有一张纸，里面清清楚楚将他们孩子的遇害时间、被害过程，埋尸地点都罗列了出来，甚至纸的背面还人均写有一条他的把柄，整整十几张纸加起来，他的罪状便出了十几条。
当他看见那些纸的时候，手都是抖的，而最可怕的是，上面的字字句句竟都是真实存在的，就算他以胡编乱造，散播谣言的理由将这些刁民押下去，他那些现于人前的罪状也根本经不起查。
想着即将到来的民怨沸腾，群起攻之的场景，县令的冷汗一颗颗往外冒，不多时便将整件官服打湿了。
三天后，作恶多端的县令被一卷圣旨革去官帽，当天下午双手双脚被加缚铁链，示街游行。烂掉的菜叶、臭掉的鸡蛋、剩下的饭菜、腥臭的狗血、病死的家禽……凡是能扔的，围观群众均使出大力恶狠狠往前县令身上砸，一边扔一边骂，囚车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砸到哪里。
又过了两天，新县令上任，下令一纸白榜将前县令的罪行全部公之于众，当百姓们看见前县令竟伙同恶妖，以公职权力将城中的少女献祭，以换取取之不尽的财宝和绵延的寿命时，没有一个人的眼睛不是红的，他们怒吼着，谩骂着，当天便携着工具把前县令家的祖坟一铲接一铲挖了，连墓碑都砸得稀巴烂。
他们不懂，自己的孩子明明还是天真玩闹的年纪，为何会遇见这种披着人皮的恶魔，早早告别明媚人间。更愤怒官妖勾结，以权谋权，让无辜的生命为他们的一己私欲买单，这样纯粹的人性之恶，让他们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不久后，这座城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雨，哗啦啦的雨水流入河中，漫入田地，浇湿山林，像愤怒的老天将世间罪恶通通洗刷干净。雨后的清晨，一袭薄荷绿长裙的常司遥推开木窗，手握一杯清茶，悠闲地靠在窗边欣赏难得的雨后雾景。
重重白雾从山间飘起，被风吹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他们齐聚在天上，如一群悠闲自在，无所事事的孩子一样随着蝉鸣鸟叫静静安睡，缓缓流动。常司遥很喜欢这种雨后的宁静，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吩咐身后的男人：
“备笔墨纸砚，颜料书桌，本尊要作画。”
空御点头，转身开始准备。
时间有一种很神奇的魔力，它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模糊地界，模糊身份，模糊人群，即使在那之前你曾拥有世上一切，做着世间最尊贵的人。可若某一日蓦然回首，就会惊喜的发现，原来你不止是你，身份也不仅仅代表身份。
如今的空御就是这种感觉。
那日他奉命将猫兽化出的人皮放到府衙里，常司遥当着他的面控制人皮，素手翻转间，十几张稚嫩无邪的脸出现在同一张皮的不同部位上。那些女孩都闭着眼，青涩的眉眼凝聚着生前最后一丝天真，而常司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五指握紧又舒张，刹那之间，十几条彩色的魂推挤着飘出，她们落到地上，化出几乎透明的人形。
银簪花，白襦裙，玉环佩，当天常司遥便穿着那样一身素雅白净的衣裙和十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坐在府衙的台阶上侃侃而谈。十几个女娃娃并排坐，认真又努力地记住大姐姐的每一句话，而后扬着笑脸回忆生前的最后一幕，回忆死前的每一个细节，最后半点不藏私地复述出来。
她们的脸是那样稚嫩，笑容里写满了无邪与善良，而空御只感觉到了酸涩的滋味。
也是那一天，常司遥依据女孩们的描述将县令的灵魂精确标记，复盘了他经年累月所有的恶事与暴行，并亲自送女孩们进了往生楼。
再次回到府衙，空御奉命变出十几张写满字的白纸，挨家挨户送到已逝女孩的家中，直到亲眼看见他们的父母赶至衙门，常司遥才大手一挥放尸体于堂前。
饶是知道情况，空御也还是被尸体的惨样惊到了，他无法想象人在活着时被生生剥离皮肉的痛，更不愿去想这些女孩死前到底遭受了怎样的绝望。直到常司遥告诉他：
赔偿一个幼小灵魂最好的办法，就是剥夺杀戮者的次童年，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重走一遍孩子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