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昼天，长夜地，鬼王城外。
“就你一个？”
一道虽着黑衣，体表却荧光灿灿的倩影淡淡道。
“你，不也一个吗？”
一个藏身兜衣下的干瘦身姿，亦平静恢复。
“我只需一个人就够。”
荧光倩影声转凛然。
“我，只是排第一个，后面还有一城，在等着。”
兜衣人依旧风轻云淡。
“听闻，自绝城中的鬼众，都杀不死。”
倩影复归淡然。
“听闻，冥地来了一位杀神，什么鬼，都能杀死。”
兜衣人语气中多了种难以言说的热切。
“但她，还未杀过自尽鬼王。”
倩影手中，渐渐冒起了赤橙火焰。
“现在杀，也不迟。”
兜衣人无所畏惧。
但倩影并未动手，反而熄去了手中的火焰。
“传闻，自尽鬼王，每时每刻，都在寻找杀死自己的方法，然而尝试了千万次，都未能如愿。传闻可真？”
兜衣人道：“你的消息，有些落后，我已尝试一亿零一次。正准备，新的一次。”
“看来我来错地方了。”
倩影转身欲走。
“等下！我可没听说，连下九座鬼王城的绝世凶神，还是个手软之人。”
兜衣人急声喊住。
“难道，你不想拿下最后一城，一统阴间吗？”
倩影脚下不停，道：“统一阴间，不需要拿下你们也可以。”
兜衣人追去道：“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能杀死我。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感应得到。”
“你为何就不能成全我呢？”
倩影道：“天不让你死，必然有它的道理。”
兜衣人不禁问道：“那你为何还来？”
倩影足下一顿，语气微异道：“只是想，来确认一件事。”
兜衣人初闻不解，忽而灵光一闪，问道：“你有朋友自尽了？”
倩影不语。
兜衣人却更肯定道：“果然如此，只是，作为杀神的朋友，世上还能有什么冤屈，能让他自尽呢？”
倩影道：“他是个谁也杀不死的人，会死，只有他自己杀了自己。”
“那你怎能确定他不在我这里？”
兜衣人想先把对方留下。
倩影继续动身道：“他若在，出来见我的，便不会有你。”
兜衣人还想再追，一道橙炎飞来，正中脑门。
兜帽瞬间炸开，露出一张苍白却清秀的女子脸庞。
“你看到了，我杀不了你。”
倩影已然走远。
女子忧伤道：“存活如此痛苦，为何就不能让我彻底死去呢。“
……
屋内，床边，灰白界。
林笑正于脑中迅速整理二人的详细。
而他身前，有半根白光细柱，正点点消散。
那是限定允许他思考的时间。
首先，师姐与魔女，乃被一人所伤，皆是以毒针刺中。
且给他的信息更详尽，二女所中之毒，有附骨追心之效。
敌人为防他取巧，更是以功法，直接将毒素打入二人骨髓，扩散至全身血液。
无论他以何种服药方式，只要还有一丝毒素残留，半柱香后，毒素都会爆发，让中毒者殒命。
那敌人铁了心，要他只能二选一。
林笑先不想解法，而是先想此天的用意。
若以通天手段，要同时救下两人不难。
但一旦超格动手，就意味着，为了局部一小点，而否定天地运转的整个框架。
那必然不合天心之意。
所以，他只能使用原身可以做到的办法，而不能动用他林笑的能力。
顺着思路，他突然明白，天让他代手的用意，是对他的考验。
什么考验？
只因他曾说过，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
似乎在说，大道尤在天之上。
如今，天立即给他找来了验证他论点的机会。
无论怎样的情况下，都有一线生机。
故此，他必须找出一种能同时救下两人之法。
否则，便难合天意。
也证明，他只是在说大话。
林笑无辜地挠了挠脸皮。
他承认自个是在说大话，但那也是捡别人的大话来吹的。
这时，光柱仅剩不到三分一。
林笑深吸一气，席地盘坐，凝神静心。
如何用正一，消去两个负一？
迅思片刻，林笑一睁眼，已真灵上身。
解救，开始。
他先趴到魔女身边，紧紧握住对方胡乱抓虚的手，捧在嘴边。
魔女意识模糊，口中却还念着他的名字。
“未一哥哥，未一哥哥。”
林笑柔声回道：“我在，我在的。”
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魔女的额头道：“小念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
魔女似若入闻，停下了呼唤，脸色渐渐安宁。
林笑轻手放开她，紧步来到白发师姐身边。
一俯身，顿与她四目相对。
师姐体内尚剩小许功力，故比魔女清醒。
她似乎明白他的选择，脸上浮现安然的微笑。
林笑微舒了口气，亦执起她的手，认真道：“师姐，我想救你，我能救你！”
“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最后，再帮我一次，好吗？”
他代替原身，第一次，主动向她祈求帮助。
只因，从来，都是师姐主动来帮助他，一次，也未用他开口。
刹那间，师姐双眼一润，泪珠涌流。
她本决心绝不在他面前流泪，让他为难。
但这次，她实在没能忍住。
夹着泪水，师姐用力点头。
林笑怡然一笑，为她擦拭泪水。
随即，将她扶起盘坐，脱她外衣，撕她衣袖。
并道：“师姐，还记得你为我寻找解药时，遇到一位怪医，给我用放血疗法，减缓毒性吗？”
师姐双唇惨白，额冒虚汗，已不能言语，但还是竭力点头回应。
林笑已齐肩撕去她双袖，迅速贴坐到她身前，开始脱自身上衣。
“他的方法给了我灵感，我们也可用此法。”
“所以，我接下来要给你放血，你准备好了吗？”
他已利落脱光上身。
师姐无声点头。
林笑便拿起床边长剑，贴在她肘正中。
那里，有一条泛青静脉血管。
“闭眼。”
他忽而道。
师姐没多想，依言闭眼。
很快，手一痛，已被割了一道口子。
然而，她突然感觉有什么贴在她伤口出。
“不许睁眼！”
刚想睁眼的师姐眉头微皱，随即，便感觉另一只手的手腕，也被割了。
这次，她在也忍不住，微一睁眼，便见师弟咬剑割开他的肘中脉，随机将她手腕的伤口贴了上去。
她顿时神色一紧，目露焦急。
“别动，信我。”
林笑认真与她对视。
但师姐还是焦急地看向他的伤口，用力摇头。
林笑微吐气，功诀一运，顿令师姐神色一变。
接着，她的身体，渐渐从床中浮起，凌空倒立。
若只是寻常人这般伤口贴伤口，自然无法换血。
但此身乃习武之人，且得了师姐灌注的一身不俗功力。
以内力搬血，乃他们常用之法。
一道无形气流，顺着两人双手，来回流转。
半柱香约过近半，师姐一身毒血，已过半换到林笑体内。
林笑遂将人放下，点穴封住伤口。
而后咬开解药瓶塞，见是液体解药，直接倒入师姐的伤口，约半而止。
运功一逼，将药效迅速扩散开。
他这时才道：“师姐，我中毒时，服下过许多师姐为我寻来的解毒圣药。”
“虽不对症，却能缓解毒性，让我坚持到最后得救。”
“如今，我血中必有不少药性残留，正可用来缓解师姐之毒。”
她所中毒性已因换血减半，再服下一半解药，已得解毒。
为让她静待解药中和毒素，林笑直接将她点穴定住。
而后迅速换了个位置，将魔女扶起盘坐，再次施为，开始换血。
内力一驱，魔女凌空倒悬。
然这次，林笑与她额头相贴。
“小念，小念……”
他正以神念之法，传识呼唤。
这是魔女为与他心意相通，曾将魔教传心秘术相授。
不过此身初习不久，只能贴额才起用。
“未一哥哥，你在哪？”
魔女神识终于有了回应。
“别怕，我就在你身边，你仔细感受感受，看我有骗你否？”
过了会儿，魔女神念回道：“是的，小念感觉到了。”
“很好。小念，还记得我们当初是如何杀了那个想欺辱你的老乞丐吗？”
“记得，那是小念第一次杀人，小念永远都记得。”
林笑传念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就和那次一样。那老丐怕小念逃走，先打晕了你，再想来杀我。”
魔女回念道：“可我只是装晕，让他放松警惕，等未一哥哥与他缠斗到紧要处，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脖颈。”
林笑念道：“没错，现在，我也需要小念重新拿起武器，一起打到敌人。”
魔女传回黯然心念：“可我的功力已散尽，杀不了那样的敌人。”
“不，你可以。”
“你的功力，散得正好，那样敌人才能放松警惕。”
魔女回念道：“可小念没有功力，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林笑传念道：“你忘了，你与我说过，你是神玄教有史以来最天才的圣女，仅用了十五年，就击败了几十年功力的四大护法。”
“小念的天资毋庸置疑，但也说明，功力不是绝对的。”
“神玄教，以玄术奇技力压武林正道，可为何却把神放在玄之前呢？”
魔女回道：“因教主自诩为人间之神。”
林笑断然道：“不，没这么简单。我从小念传我的传心术，就明悟到，神玄之神，绝非指神明之神。”
“神者，须感积感则灵通。”
“积气为精，积精为神，积神则入玄。”
“心存明月，可圆神炼真，守心则定神不老。”
“小念虽失了功力，但练功十五年的神却没丢。”
“就像现在，小念能回我传心术，就是明证。”
“有没有可能，直接用神，来施展你们的玄术呢？”
“那样的话，小念的神，就能成为刺入敌人要害的利刃。”
片刻后，魔女回念道：“未一哥哥是对的。”
林笑欣悦传念道：“那就让我看看，我们的天才小念，是如何聪慧绝世的吧！”
交感间，他已再次换血过半，便将魔女放回床上，再次将解药灌入伤口，运功催化。
噗！
突然一口鲜血吐出。
“师弟！”
师姐猛然冲开穴道，急切来扶。林笑怕影响解毒，给她点穴时下手极轻。
吐血的正是林笑，他已隐隐感觉压制不住毒性。
师姐含泪欲泣道：“你为何要做这种傻事？”
林笑擦了擦嘴角，道：“傻人，便会做傻事，就如同师姐一样。”
剑指一点，再次点了师姐的穴道。
因为，他还有一步未竟全功。
翻身坐到师姐身后，双掌抵其后背。
“师弟，你要做什么？”
林笑淡淡道：“回报师姐的恩情。”
功力一转，师姐顿时挺身一仰。
过了会儿，缓过劲的师姐哭喊道：“快住手，那样你会死的。”
林笑道：“我已必死无疑，这一身功力，便无法再报答师姐，自然要还回去。”
功力一传，便已由不得她控制，只得默默流泪。
林笑又道：“师姐且听好，我之血，乃男子阳刚之血，必不合师姐女阴之身。”
“所以，师姐须得运功调和血中正阳之气，融洽自身。”
“本门太和派正气诀，正好合用。”
“师姐乃本门百年来第一练武奇才，必能做到。”
“敌人，正对我们虎视眈眈。毒可中一次，便可中第二次。”
“只有师姐好起来，将敌人打倒，你们才算真正得救。”
二人所练同诀，传功亦快。
片刻后，林笑传尽功力。
毒性再无制衡，立令他再次吐血，而后无力躺到床上。
师姐功力尽复，刹那间冲开穴道，急切转身将他抱起。
“师弟，我再把功力传回给你！”
“师姐！”
林笑挣起最后力气，扯住她的手。
“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帮到过你，就让我真正帮你一次吧。”
“哪怕一次也好，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真正喜欢师姐。”
“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的，继续喜欢师姐。”
师姐痛心默泪。
床另一边，魔女蓦然睁眼。
毒，已解去七八。
她立即撑起虚弱的身体，爬到他身边。
恐慌问道：“未一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师姐哭道：“他把我们的毒，转嫁到自己身上。”
魔女霎时愣住。
林笑伸起另一只手，执起魔女的手道：“小念，你听我说。”
毒素攻心，令他再吐鲜血。
魔女慌忙道：“你说，你说，小念听着。”
林笑缓了口气，问道：“小念，你喜欢我吗？”
魔女顿时涌泪点头。
林笑道：“我也喜欢你，本来，我是打算把解药给师姐，然后与小念一起死去。”
“但事到临头，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任由小念在我眼前死去。”
魔女哭着不停摇头。
“所以我知道，小念也会毫不犹豫地随我一起死去。”
魔女含泪连连点头。
“那样不行，小念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魔女再次呜声摇头。
“因为，我喜欢上了师姐。”林笑看向师姐。
这句话瞬间让师姐掩口热泪。
“然而，我只能负了她。谁让我，也喜欢上小念了呢。”
魔女顿时埋在他手里哭泣，不停用额头摩擦着他的手背。
林笑却微笑着道：“所以啊，小念，你可以替我喜欢师姐吗？”
魔女茫然抬头。
林笑朝师姐看去，道：“如果不是师姐，我便没有机会与小念重逢。师姐成就了我，让我可以完成十五年前与你的约定。”
魔女也终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师姐。
“我对小念已没有遗憾，然而，负了师姐，成了我现在最大的遗憾。”
他与魔女对视道：“小念，我们儿时曾约定过，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现在，我把对师姐的喜欢交接给你。”
他把师姐的手，放在魔女手上。
师姐与魔女，不由彼此对视。
林笑看着两人，咳着血道：“你们知道吗？师姐，有着我的一半血，和一身功力。”
“小念，也有这我的一半血，和我的神。”
“师姐带着我的力量，可以阻挡前来伤害的敌人，给小念创造刺倒敌人的机会。”
“你们俩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我。”
“只要你们两个活着，我就仍然活在世上。”
“并且，一直陪伴着你们，谁也没有辜负的，陪着你们。”
他按着两人的手，用尽力气大喊道：“我的至爱啊！请帮我守护我的至爱吧！”
“我希望她们成为永远健康快乐的人，尽情享受世上所有美好的风景与美妙的事物，自由做着她们喜欢做的事。”
“请带着我的血与神，了无遗憾地活下去吧。”
“我的灵魂，将永远陪着你们，走遍天涯海角。”
这声呐喊，用尽了他仅剩的心力。
之后，毒血不停从口中涌出，目光开始变得模糊。
口中还想说着什么，却已没有足够的力气。
二女皆趴在他胸口悲哭。
弥留之际，他气若游丝地呼唤着。
“小念，小念，这是你欠我的。”
“十五年前你离开了我，现在到你还回来了。”
“这次，我将带上你们所有的不幸，前往一个不幸再也回不到你们身边的地方。”
而后，毒素上脑，让他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