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岛,掌卫院。
萧平气冲虎步,跨入厅堂。
一落座,即愤恨捶桌道:“哪冒出的鼠辈,尽坏我好事!”
气尚未消,一甲士来禀道:“统领,俞小三又找来了。”
一听此名,萧平眉头大皱,硬声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黑瘦小伙慌张行入,一见萧平,即扑倒跪下道:“萧大哥,我们把那小鱼放了吧,我好怕!”
萧平阴沉着脸,一把拉过他后颈,沉声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俞小三哆嗦道:“可,可是……”
萧平冷声打断道:“没有可是,按我们先前说好的,你报名出征,等回来,就是岛上的英雄。届时,我再顺势安排你进掌卫院,不需多久,你就是掌卫院副手。”
“以后,你的后代子孙,都会以你为荣。”
俞小三咽了咽喉咙,慌张稍缓。
“事到如今,已箭在弦上,没有退路。”
“除非,你想认罪,向大家承认你就是那个将海怪引来的罪魁祸首。”
“你看看到时有没有人原谅你,别的不说,赵家兄弟就得跟你拼命。”
俞小三顿时一个寒颤。
萧平松开手,悠哉翻杯倒茶道:“问起罪来,我最多是个包庇你的罪名,但你,只怕没法再呆岛上,遭放逐,都只是轻的。”
他将俞小三扶上座位,道:“没什么好纠结的,照我说的做,你就还有转机。”
萧平把斟好的茶杯,递了过去。
俞小三咬了咬牙,接过一口闷下,坚定道:“好!我听萧大哥的。”
萧平眼底瞬闪过一抹寒芒,随即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
却说林笑与萦晓正行走于街上,刚把手搭在拐行老者肩上,四周蓦然升起大雾。
刚疑目环视,手一空,上一刻尚在他手边的老者,便忽然无踪。
四周白雾渐浓,遮去沿街房景。
“夫君。”
萦晓紧抓林笑手臂。
林笑扶袖安慰道:“不怕,有高人相邀,我们不妨前去一会。”
周围雾虽大,前方路却未掩。
二人沿雾径而走,未几,闻潺潺水涓,见远峰出云,显翠色苍松,有鹤立其顶。
蓦然,风来送香,飘花飞叶,前方云淡雾浅,露出碧波沧海。
二人竟已至海边。
前不远,有一临崖茅亭。
亭内一人闲坐,卧石为案,茶炉飘烟,清琴弄响。
一声男子轻吟:“朝朝暮暮了身心,山自花开鸟自吟。”
“未见沧海化桑田,夕阳几度锁平林。”
林笑与萦晓行至亭前,拱手轻问:“可是阁下相邀?”
琴音一停,亭内之人轻笑道:“正是敝人,且坐。”
林笑拾步入内,就石案边一蒲团坐下。
这时,才正眼看清对家。
其容俊朗,气质逸尘。
淡青长衣,似道非道。
坐间非雅非俗,眼态半醉半醒。
其忽轻问:“何以吝坐?”
林笑心中一动,便道:“夫人也坐吧,高人当面,不必掩容。”
“嗯。”
萦晓遂解去隐身,悠然坐下。
男子这才满意一笑。
“二位在岛上可还称心?”
林笑扭头望出亭外大海,道:“此处观海独美,再没比这里更称心的地方了。”
男子道:“道友既是喜静之人,何以不留仙境里,反到红尘中去?”
林笑道:“不瞒你说,我就是想来见见世面,以免眼界狭窄,惹人笑话。”
男子笑道:“此乃肺腑之言,请用茶。”
林笑反问道:“阁下也是有道仙士,却此岛安居,岂不觉喧嚣?”
其笑道:“胸怀清风,闹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红尘亦如仙山。”
林笑点头道:“得此言,此行不虚矣。”
男子道:“我虽身在红尘,心却不在红尘。反观道友,虽结仙缘,却尚未得仙身。”
“本该离尘索居,以保纯真。然道友不仅身入红尘,亦心系红尘。”
“就不怕,越陷越深?”
林笑讶然道:“我什么时候心系红尘了?”
男子道:“道友若非心系红尘,台上所言,为何处处动情?”
林笑道:“我那是道行不够,只能这样瞎搅和。”
男子摇头苦笑道:“道友这一搅和,却是坏了小徒的悟道情劫。”
林笑怔道:“哪位是尊驾仙徒?”
“道友且先看看这个。”
男子端起一杯茶,往亭外一泼,瞬惹云烟骤起。
一阵翻腾后,一面亭外,景色大变,显出一处厅内情形。
正是萧平与俞小三所在大厅。
从俞小三扑跪在地,到萧平劝说,再到两人平坐高谈,畅笑未来。
两人所谈内容,亭内三人清晰可闻,犹如就在近前。
林笑叹道:“原来上仙早已知道有人隐瞒了祸端。”
男子又端起一杯茶道:“他隐瞒的,可不止一件。”
茶一泼,云烟再起,那面亭外的风景再变。
海!
视野到了海中。
海面与亭内地面相平,远远可见三艘海船正向乘浪而来。
船挂黑旗,船舷架设炮管。
很快,为首一艘正正朝亭口撞来。
即将撞上的那一刻,萦晓下意识侧身欲躲。
林笑扶肩安抚,神色不变。
亭外景色再变,已到了甲板上。
几个腰间别刀的粗汉在闲聊。
他们只聊两样——钱和女人。
“听说逍遥岛的财富,可买下一个小国,等我们占领后,能分到多少呢?”
“我们这些整日在海上厮混,抢的金银再多又有何用?还不如抢女人实在!”
“听说逍遥岛的青楼女子,个个美若天仙,到时定要抢个头彩,享用一番。”
“嘿嘿!”
几人皆作意会神色。
凉亭内,林笑凝眉道:“这是海盗?”
男子淡然道:“一群从北面海域流窜而来的亡命徒,盯上了岛上的富饶。”
林笑估量道:“观此船体量,可载二三百人,三艘,则近千人。”
“个个面带恶煞,想必已沾人命,堪为悍匪凶徒。”
“若猝不及防来攻,岛上死伤必重。”
“仙者为何不知会岛上民众早作提防?”
说到此处他便愣了,想起对方说过,隐瞒不止一件。
即,那掌卫院统领,明知有海匪来袭,却知情不报。
说话间,亭外场景船身一震,船众皆一个踉跄,而后纷纷起怨。
“搞什么!又触礁,都第几回了。”
“再这么耽搁,几时才能到逍遥岛?”
“是啊,到底会不会开船啊!”
画面一转,变为凌空俯瞰。
隐约可见,一道彩影于船下一隐而逝。
萦晓立惊呼道:“是彩儿!”
片刻后,三艘海盗船齐齐改变航线。
林笑疑声道:“他想利用海兽对付海匪?不对,这并不影响他通知其他人。”
“莫不是,那伙海盗是他主动招引来了?”
男子轻轻颔首。
萦晓愕然道:“为何,他要联合外人,劫掠自己的同族?”
林笑道:“他这是引狼自重,大抵是不满于如今的权位。也是,年纪轻轻就当上一方主事,却已无门可升。”
“他是为当上岛主,而策划的这番谋算。”
“难怪对我连番针对,原来是我坏了他好事。”
萦晓道:“那就可以不顾及同族的死活吗?”
说完,她自己便微微一愣。
林笑道:“他这般年轻气傲之人,大概已孤高脱离族群很久,视自身凌驾于同族之上为理所当然。”
“得来太易,未经共苦,岂会有共情。”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林笑未察觉萦晓异样,朝对面问道:“贵仙徒情劫应劫之人,莫非就是此人?”
男子抿了口茶,淡漠道:“现在不是了。”
林笑霎时心头一紧,背脊发凉。
“再看看这个。”
男子再将茶水一泼,亭外之景再变。
视野同样是海上,同样的居高鸟瞰。
然这次,却见到一支船队,二三十艘,挂各色军旗。
“这……”
林笑顿时愕然。
男子淡定道:“逍遥岛如今的物耗不低,单凭过往商船补给已不足,故亦在陆地上设有分舵,专事采办。”
“这支水师,就是陆上分舵请来的支援。”
林笑问道:“他们串谋好的?”
男子微微摇头,道:“分舵在陆上结识人脉颇广,有海商察觉异常,知会了他们。”
林笑沉吟片刻,道:“但时间上该赶不及,若非冒出海兽这个意外,海匪早已攻岛,就不会有如今的三方局面。”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男子微微一笑,不置与否。
这个微妙的笑容,林笑顿时看得双眼微眯。
“不,海兽出现的节点实在太巧。”
“不是三方,而是四方。”
“原来仙者已然出手,是在下错怪仙者了。”
他朝男子拱手行了一礼。
男子无应,只幽然道:“岛始之初,人有纯德,性若婴儿,不牧自治,不化自理,自适自得,莫不康宁享寿,与道合真。”
“降及后世,人性渐殊,朴散纯离,道失德降。”
“情酒欲嗔肆于内,愁霜悲火魔于外。”
“性随情动,情随物移,散而不止,迷而弗返,先天耗尽,流浪死生,逐境随缘,万劫沉沦。”
“天若未改其心,何以致此呼?”
林笑闻此有感,蓦然想起素秋那首云水之诗。
他道:“盖因人性如水。”
“天地之初,水清至纯,经日照蒸腾为雾,雾升集而为云。云无定,闲自适,有如人之仙。”
“尘起,沾云化雨,坠于地,涓涓成溪。”
“此时之水,虽染尘,尤清淡,亦如人中高洁之士。”
“待聚流成江,水成水势,裹挟万物而不止,此时之江水,已浑已浊,不可直饮。犹如人之性随情逐物,散而不止,迷而难复清。”
“奔江之势难挡,待入海之时,积浊无休。此时,海虽广,浪无静。水虽碧,不可饮。一如人天真耗尽,流浪死生,万劫沉沦。”
男子面带欣慰,目带赞许,道:“吾徒未悟之理,已为道友尽得。”
林笑从痴悟回神,忙拱手道:“原来仙者早在凡民迁居岛上之初,就已在岛上,观得千载人性变迁,纳云水之机。”
“贵仙徒虽未尽悟,却已截得仙者真韵,可入道矣。”
“只是……”
见他似有犹豫,男子洒脱道:“道友但说无妨。”
林笑始道:“云虽闲逸自在,却仍未能逃阴阳之数,出造化之机。“
“一染尘,亦不免要重坠浊海。”
“唯眷游九天之上,不沾尘埃,方能长久逍遥。”
男子轻拍石案三下,道:“是极,唯云之上,方得真逍遥。”
林笑拱手道:“敢问仙者尊号?”
男子道:“昔日号白海,而今自称红尘渡。”
“道友颇有红尘心,可要随予修红尘道就仙?”
林笑与萦晓对视了眼,道:“多谢仙者好意,然吾俩已答应静珊元君,前往登仙台成业。”
白海悠叹:“缘也命也,可惜可惜。”
而后起身往亭外走去,边走边轻唱:“生而为凡志不甘,欲行逆旅脱寻常。”
“仙事茫茫求道难,唯于红尘做文章。”
“天阙清寂人间繁,谁定仙家不入场?”
“不愿枯坐九天坛,销箓履尘历情殇。”
“百年一问一引渡,滚滚善恶孰为真?”
“一任得失且笑看,不负人间走一趟。”
余音了,人无踪。
林笑亦起身,扶起萦晓道:“这世间,仙亦有各种各样的,有长驻仙宫的,有静珊元君那般别居东海的,也有白海仙士这般,红尘求道的。”
“夫人可想过,要成为怎样的仙者?”
萦晓凝思片刻,柔声道:“也许,妾身这样的,成不了仙。”
林笑哈哈一笑,走出亭子道:“夫人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有感,我这样的半调子,还成不了仙。”
两人踏出茅亭,一转身,茅亭已悄然不见。
周围之景,依然是海边。
二人沿岸漫步,行至港口码头,已近日暮。
码头上,并无想象中的热闹,到场之众不及上午一成。
其中,披甲持矛之士居多,上百有余。
其次渔夫打扮者二三十众。
剩余,皆是苍发老汉。
“看来,大家都没有做好为家园献身的觉悟。”
林笑一声调侃,宣告他的到来。
忽而,持矛甲士队伍里,一渔家少年霍然指着林笑大呼:“就是他!”
“早上就是他从海面上回来,还有一女的,身穿白衣。”
此言一出,持矛众迅速朝林笑围拢,矛林尖对。
林笑讶然道:“甚情况?我又犯了你们岛上哪条规矩?不准到海边吗?”
萧平越众而出,喝道:“狡猾贼子,这次任你如何狡辩也无用。”
“我们所有船只都无法出海,你却能于海上来去自如。”
“且昨夜子时之前,岛上无一人见过你,明显半夜上岛。”
“昨日可没有任何商船进港,还敢说自己没有猫腻?”
“我劝你老实交代,偷潜到此有何意图,何以能避开海兽?”
林笑不由喟然一叹,他留下的破绽太多,经不起有心人追查。
“我说我是天降而来的,你们信不信?”
萧平顿时眉头大皱,刚要出声,忽一声娇喝传来。
“没错!他是我找来的天降奇兵。”
众人回首,见新任岛主正捧着一瓷盆走来。
身边正跟着婢女悠儿,数位岛上主事,以及渔郎俞小三。
萧平脸色霎时一沉,目光阴冷地看向俞小三。
俞小三目光闪躲,不敢与之对视。
素秋遂向周众解释,海兽袭船之因,正由盆里小鱼引起。
众者震惊。
最后,素秋道:“只要将小鱼放归海中,即可让海兽退去。”
说着,便要当众放生小鱼。
萧平却横身拦道:“这鱼不能放!”
素秋冷声道:“萧平,我已给过你面子。”
她刚才并未向众人提及,萧平故意截留小鱼。
萧平心中大恨,这条小鱼会到素秋手上,说明有心腹背叛了自己。
但此刻不是纠结谁是叛徒的时候。
他正色道:“我们可以用这条小鱼控制那条大鱼,让它为岛上谋福。”
素秋冷眼回道:“你这是在拿岛民的安危冒险,看来,掌卫院统领的任命,得重新考虑。”
萧平一阵气抖,随即一声不吭直接动手抢盆。
素秋自不肯让,两人瞬间扭打一处。
林笑这才发现,素秋一身武艺极俊,与萧平对拼也毫不落下风。
但他摇了摇头,猛然威喝:“到此为止了!”
众人循声望去,无不瞬间失神!
但见林笑正脚踩浪花,立于两人高,数丈宽的水幕之上。
“吾乃东海鱼族水官,闻治下灵鱼诉冤,故特到此调查真伪。”
“先前不显神异,只因怕冤枉无辜。”
“如今事实查证无误,尔等人族罪证确凿!”
他一招手,脚下海浪水幕顿时升高数十丈。
“判尔等海啸淹岛之刑!”
哐!
长矛掉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