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家不识仙家,只道尘劫未达。
停峰厚劝思量,仙郎玉女跳崖。
——
话说林笑明明已同意随老翁回转仙宫,却在半路兀然反悔,实令老翁始料未及。
老翁将飞云按落峰崖,再行确认,得林笑悔意已决。
遂把目光移向其身后的萦晓,问道:“玉女亦然否?”
萦晓只淡淡回道:“自与夫君共进退,岂能独自登仙。”
老翁不禁叹道:“可想清楚了?此番错过,便不知要再等几时。”
林笑回道:“来日方长,若我二人德行不亏,仙心不泯,岂有不返仙之时?”
老翁掐指算了算,摇头叹道:“天意杳渺莫测,仙机稍纵即逝,定数难言也。”
“老夫方才起行不久,便忽感一道邪气一闪而逝。本拟登仙之事为大,复命元君为要,欲先送二位入仙,再折回此地搜查。”
“不料天意欲使老夫以除魔祛邪为上,故应在二位身上,致生出悔意,以使老夫半道而停,复往追邪。”
林笑立肃然道:“既是天意,吾等怎好拂逆?仙使出行,本就不为我二人而来,乃图为民除害而至。”
“我二人登仙是小,若因我二人而耽搁急要,以致邪祸肆虐人间,残害万民,则皆我二人之过矣。”
“若披此罪,何敢重返仙宫?”
老翁感慨道:“金童所言甚是,是老夫一念之差,险些害二位担恶业。只怕也是二位劫数未满,或是元君对二位最后的考验。”
林笑道:“不敢擅揣元君深意,只求问心无愧。”
老翁点了点头,思索片刻,遂道:“二位良才美玉,仁民爱物,吾已尽知,实不该继续沦落凡尘。”
“不若这般,二位在此峰静候养性,待老夫除魔务尽,了全天命,再回来接二位。”
“到那时,无天意使然,二位当能再次想通,愿回仙宫。”
林笑犹豫了下,复拱手道:“多谢仙使好意,只是我此刻悔念未去,便是仙使再回,我想我亦不会改悔。”
老翁却自信一笑,乘云而去,朗声回道:“且待老夫除魔尽时,便知结果。”
林笑忙朝他去向大呼:“除魔之事关乎万民安危,仙使切莫为我二人分心,以免有失!”
老翁声音远远回道:“二位尽管放心!”
余音很快淹没在呼呼山风中。
崖台上,便只剩下林笑与萦晓两人。
这落脚处地方不大,十余步可终。
然此峰甚高,于崖台上,可见云海缈缈,却不见地面。
崖边峭壁险峻,根本无路可下。
林笑四下打量了一番,与萦晓寻了个位置坐下。
见风大,便将外衣脱下,予她披上。
萦晓实则不惧冷风,却还是接过披上。
她问道:“夫君为何说不去仙宫了?”
林笑淡然一笑,道:“我以为,是夫人不想去。”
萦晓霎时一愣。
林笑继续道:“先前在众人面前,我便知夫人反应有异。”
“但当时只以为,是夫人激动所致,故未多在意。”
“可当我们登云而去后,我就感觉到了夫人的忐忑与不安。”
“那时我才明白,夫人是不想去的。”
萦晓沉默了会儿,道:“我……这般明显吗?”
林笑自不会说他的胳膊都快被掐断了。
他道:“夫人表面掩饰得很好,只是,未对我防备罢了。”
又沉默了会儿,萦晓问道:“仙宫上界,无数人求之不得门径,夫君只因妾身不安,就放弃了这千载难逢的仙缘吗?”
林笑回道:“是不是千载难逢我不晓得,但实则,我亦不想去。”
萦晓霎时讶然道:“却是为何?”
林笑道:“一是不太相信那老丈的话,什么谪仙下凡历劫,元君传召,我是不信的。”
萦晓奇道:“之前见夫君如此附和那老者之言,妾还以为夫君对此深信不疑。”
林笑摇头浅笑道:“我只是配合他罢了,他似乎想找个由头将我二人带走,似又不想带上其余人。便说我二人前生是仙宫中人,能再回仙宫,也是常理。”
“没这命的人,就不要痴想一步登天的事了。以此绝了他们的念想,免得他们自讨苦吃,又白费功夫。”
萦晓推想道:“夫君觉得,那老者未必是带我们前往仙宫?”
林笑无所谓道:“也未必不是,那老丈虽古怪了点,但也不像歹人。若想把我二人带往火坑,不需如此麻烦,直接敲晕了一麻袋装走就是。”
萦晓道:“能令猪开口,能把人定住,还能驾雾飞空,实与仙人无异。夫君不想习得这些本领吗?”
林笑道:“纵不是仙,也属世间罕有的能人异士。神通异术,谁不想学呢?”
“然世间万物,皆循大道至理。有什么样的能力,就意味着天地有需要人去使用这种能力的委任。”
萦晓眨了眨眼,困惑道:“是这样的吗?”
林笑微笑道:“夫人觉得,吃饭,算一种神通吗?”
萦晓道:“吃饭,人人天生就是会,如何算得神通?”
林笑又问道:“那为何石头不会吃饭?”
“水总是流动,却不用吃饭。风总是吹动,也无需吃饭,日月轮转不休,也不见其像人一般天天吃饭。”
“天地造人,为何要定下人必须吃饭,才能活的规定?”
萦晓也迷茫回答不上,问道:“夫君可知为何?”
林笑摇头道:“我亦不知,但我不禁会想,吃,是否为天地赋予生灵的神通。为的,是让这世间万物,多一层流动运转。”
“我虽不明白,这样的运转,对天地有何益处。”
“但每当我看到一样东西,可以吃的时候,不免会想到,天地造化出此物,让人可食,是否乃天地不愿此物,一直原地不动不变呢?”
萦晓大眼泛奇,她从来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
想来,又有什么意义?
便听林笑又道:“草吃土,羊吃草,虎吃羊。虎死后,亦被苍蝇咀虫所食,又化而为土。”
“终归是尘归尘,土回土。然,土之所在,已非原地。”
“水虽不食,但其搬土。风虽不食,但其搬尘。日月虽不食,但其搬光。”
“若无饥腹所迫,无口爽之欲所催,亦能像风水日月一般,愿常搬万物不缀,那么,天地就能容忍不食之仙长存于世。”
萦晓亦颖慧,推想道:“如此说来,人之六欲,岂非天地所设之枷锁策鞭?只因人非本愿,故以六欲驱策,使人搬物不停,助万物流转不休。”
林笑反问道:“那为何不设强欲之人长存却设寿命有终,反让破欲之仙长生而万法随用?”
萦晓蹙眉想了想,忽而有些声冷道:“只因人欲有私,只顾一己之私欲,而不顾他人之欲,必损人坏众,积乱成逆。”
“不顾他人之欲者,又岂会顾天地之欲。”
“若不限寿短之,任强欲者久存,则天地必有毁时。”
林笑摆手较好道:“夫人高见!如那守财奴般,宁使万金积尘地下,亦不愿万民取用,反还要继续索取民脂民膏。”
“明明他一人无法让万金日夜流转,以造生息,却为一己之私,让万金停于库中万夜,只为他一人有朝一日可以使用。”
“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般做天公地义。”
“我实无法想象,若让这样的人与天长寿,人间会是个什么样子。”
萦晓道:“大抵会酿成灭世之灾,重塑人间。”
林笑心头一惊,忽觉这位夫人有些陌生。
他连忙摆手道:“话扯远了,说回我不贪慕那神通异术,非是不想,只是不清楚习得神通,需担下怎样的天地因果。”
“担下因果,会多出怎样的烦忧。一想到这些,也就变得没那么热衷了。”
萦晓道:“成仙,也意味着担下仙的责任。若那老者所言非虚,你我前世真是大仙座前童男玉女,却遭贬下凡尘,定是因为没能履行好仙人职责吧。”
林笑认同道:“是极,这亦是我另一个不愿去仙宫的原因。”
“若我前世宁可犯错,也要逃避那仙人责任,定是有什么原因。”
“若是未理清缘由,就贸然前去,与我而言未必是好事。”
萦晓也畅想道:“我们会是犯下了怎样的错误才遭贬呢?”
林笑玩笑道:“许是我们瞒着元君,偷偷相恋,生出凡心,故而被贬下凡尘,体会一番红尘之苦,以让我们有了对比后,能明白以前的仙宫生活是多么美好,凡间的生活是多么苦闷。”
萦晓噗嗤笑道:“那我们今生结成夫妻,岂非更让元君生气?不要刚回仙宫,又马上遭贬下凡才好。”
林笑道:“那倒不会,我们虽成了亲,却并非从相恋开始。”
“元君那般焦急召回我们,怕不是担心我们在一起后,又生出情愫来。”
“于是赶紧派人将我们带回去,再设法让我二人分开,以练功习法,让我们无暇分心旁物。”
萦晓不由问道:“既然夫君不想回仙宫,为何初时又同意?”
“我以为,夫人会不愿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一扭头看去,当即愣住。
只见萦晓不知何时,已摘去面纱,露出真容。
“你面纱去了?”
萦晓道:“此处就夫君一人,还要面纱作何?”
林笑挠头道:“便是在别人面前,其实夫人也不需要面纱。只是……”
萦晓道:“此容祸国殃民,若轻示于人,岂不殃及无辜?”
林笑顿时神色微异,还是头一回听到女子这般说自己。
萦晓忽而神情忧郁道:“夫君为何不问妾身不愿前往仙宫的理由?”
林笑道:“夫人当有自身难处,忍而不告,想来不便对我叙说。”
“其实,我亦有一事,瞒着夫人未说。”
萦晓紧张问道:“何事?”
她担心鬼奴不听命令,已去恐吓过他,故此紧张。
林笑道:“我只怕说出来,夫人会让我改变主意。”
萦晓道:“妾与夫君有约在前,岂会强迫?”
林笑这才点头道:“其实也不是甚大问题。”
“只是我此身,将不久于人世。”
他说的实在太轻巧,轻的仿佛在说“碗碎了”这样的小事。
以至于萦晓一时没起反应。
过了会儿,她才睁圆双目问道:“夫君此言何意?”
林笑面露些许为难与尴尬,道:“就是离世,离开这个世界。”
他还是没能说出实情,但也算提前打个铺垫。
萦晓突然抓过林笑的手腕,静静握了会儿后,又一言不发地松开。
只是脸上的神色,多少变得有些僵硬。
内无神,精血衰,气入虚,三宝皆去。
这是个行将就木的身体。
此时尚能活着,已然是奇迹。
这样一幅身体,哪怕明天就死去,她也不会感到意外。
萦晓蓦然道:“去仙宫!当有仙药可救治夫君。”
林笑摇头道:“身体衰竭了,有药可以救治。若心衰竭了,又能用什么救治呢?”
“我不知什么时候会离世,应当不会太久。当那天来临时,希望你不必感到悲伤。”
“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道:“我本就只想与你做一夜夫妻,一夜过后,便会与你道别。”
“当我看到你的样子时,怕你会误以为我是因为你的相貌的原因,才这样做。”
“那会令你受到极大的伤害。”
“故才与你说了罗刹破相之事。”
“只是后来,不过随意吃了个野果,就发生了意外,令你恢复本貌。”
“如此也好,当是天意对你的补偿。”
“而我也得以放心告诉你,我……”
萦晓忽而急声打断道:“不必再说了!”
林笑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勇气回身去看萦晓的神情。
应该……很失望吧,他想。
山风徐徐,二人皆莫不做声。
唯那云海翻滚,一刻不歇。
不知过去多久,突然,林笑听到了身后脚步声。
有些急切。
而后,后背忽而被一软香扑来抱住。
未等他品味,身后之人已顺着冲撞余势,将他推往崖边。
林笑只来得及惊讶扭头,未见人影,已被抱着推落悬崖,双双坠去。
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