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满月。
湖,是镜湖。
人,是孤人。
圆月高悬湖上,亦倒映湖中。
人立足湖面上,亦倒影湖镜下。
天地仿佛变得没有了边界,上下连成一片。
林笑轻踩水面,无需御气悬空,也不会下沉。
这湖水,好似仅剩浅浅一层,没不及履。
林笑正茫然低顾。
忽而,零星轻铃传来。
他一抬头,登时见前方不远的湖面,一艘画舫蓦然出现。
画舫无帆,古韵华美。
阁楼通明,灯笼满挂。
轻铃正是从画舫上传来。
林笑当即大步踏去。
步履过处,湖面圆波朵朵,涟漪阵阵。
行不过数步,夜空一道流星忽现。
星痕如电,眨眼即从夜空坠入湖面。
咚!
声如轻石落水,泛起一圈青荧光圈,水波般自小而大,直至荡至林笑脚边。
落下的流星,似只是拇指大的荧光石,缓缓朝湖底沉去。
初时,一颗。再时,两颗。
而后,似有星神泼河,流光成片,如细雨霏霏。
偶有一两枚,砸落林笑脚边。
林笑波澜不惊,行至画舫前。
铮!
袅袅琴音响起。
画舫缓缓转动,显出侧面。
只见朦胧珠帘内,一青纱女子抱琴席坐,轻抚琴弦。
正是 :
孤影忽至静水间,陌客惊从天外来。
湖月长天共一色,顽仙戏水洒星河。
疏帘游舫映夜白,琴瑟青娥半遮颜。
未语先叹知己少,提壶凭船借酒肴。
毫无所觉就被带到这处地方,林笑只觉生死不由己,与其慌张喝问来疑,还不如洒脱一遭,哪怕死也死得潇洒。
走至画舫前,林笑从储物戒里取出一空壶,凭靠船舷旁,唱道:“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
“正道是,浮华三千事茫茫,一朝逢,终难忘。但求佳人留一笑,不相识,又何妨。”
“月明风静夜湖上,最适把酒言欢。借酒一壶庆相逢,古今多少愁,尽付谈笑中。”
“这位仙子,可否借上一壶酒?”
青纱琴女扶柔一顿,琴音倏停。
唇红轻动,声若哀愁。
“滚滚红尘逝水,过客来去云烟。”
“生死轮回一梦,悲欢只在一念。”
“心有花田半亩,藏于世俗人间。”
“长执一缕阳意,静待夜半花开。”
“先生意气豪迈,洒脱从容,心合自然,已近道意。”
“然生死阴阳,地初天定。长生一途,灵气聚散。”
“先生目只顾尘,心挂凡俗,体不存灵。迟早肌腐体枯,终化为土。”
“浊酒糟糠,消骨烂肠,怕是难解先生之愁。劝先生早谋解脱。”
林笑心下顿一咯噔。
这酒是借不到了。
关键之时没了酒,他的口才十分便没了七分。
但马上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听对方语气,似乎并无歹意。
不是来拼命的就好,万事好商量。
然而珠帘下放,轻纱遮面,可见对方也带着疏远。
既然对方不肯轻见,林笑干脆背过身去,靠倚船舷,遥望那星雨滴湖的奇景。
他顺着对方的话道:“求教仙子,何以解脱?”
噔~!
琴音复起。
青纱琴女清唱道:“古仙经云:勤养气兮生根留,保性固兮人不化。炼精盛兮敏睿智,存神浩兮性纯真。”
“反之,则气绝人亡,性失人化,精衰愚痴,神灭形散。”
林笑一听是干货,立即明晓此女怀揣善意。
他当即回神趴在船舷上问道:“敢问如何养气保性,炼精存神?”
青纱琴女伴着琴音,竟真为他讲解道:“除五色,去五声,弃五味,灭五欲也。”
“五色乱目迷,五声累耳塞。五味伐口舌,激五欲剪心。”
“不急去之,则气日减,性日散,精日耗,神日损。”
林笑这才了然,对方为何不喜饮酒,怕是认为酒是伐舌乱心之物,饮之无益修行,反害道心。
对方所言摘自古经,皆是深藏玄机之语。
但林笑却大摇其头,叹道:“仙子读经只记一半,吾听之委实痛心。”
“吾有心点漏指缺,却怕仙子厌吾酒徒之言,不足为信,则恐害仙子悟进矣。”
琴音为之一停。
静默了会儿,青纱琴女方道:“但有缺漏,还请先生不吝指点。”
林笑点头道:“仙子只言五色,却未道明是何五色。”
“凡夫不识仙眼五色为何,只把五色比作五彩,擅自裹巾蒙眼便以为可除五色。”
“实则世有五光十色,仙言不过半数,仍留五色可入目。”
“经中之义,亦非懒作彩色。”
“依我看,珠光宝气可为一色,古经劝世人,勿要为奢华富丽迷了眼。”
“山光水色亦为一色,然此色却入目怡心。”
林笑扬手朝夜空一展。
“一如仙子所造的这番星雨月画,目之使人心驰神往,解怀释忧。当可入目!”
“同理,五声,五味与五欲,亦未解明。”
“靡靡之音不可聆,清雅芳曲可常听。”
“五荤五腥慎入口,素食淡水可微尝。”
“七情六欲人常性,寡欲不是石无情。”
林笑晃了晃酒壶笑道:“所以,这清酒凉茶,不妨一品。”
然后,他又指了指珠帘道:“这悠远弦音,且听且忘,不挂心,更抒情。”
噔!
琴音复响。
这一次,淡雅曲调,带了几分欣喜。
林笑闭目聆听,怡然点头。
“先生已得道机。”
青纱琴女似欲止语。
林笑连忙道:“还差远呢,古经后文当有深解。”
“只是,去五色声味,何以能养气?”
青纱琴女道:“天地合气,万物自生。人亦禀气而生,然气分清浊。”
“禀气清者聪明慈和,禀气浊者愚顽凶暴。”
“然,阴阳不孤,清浊难纯。故,人未有气纯清而纯善者,亦未有纯恶者。”
“清多浊少可称善,清少浊多难免恶。”
“修善不止,则浊气日消,清气日厚,故能目明耳聪,智行于世。”
“若得浊气全消,清气纯精,则目可察无形之形,耳可听无声之声,心可会天地之变,得成神人,与天同长,与地同久也。”
林笑拍掌而呼:“修善好!修善妙!”
也不怪他如此高兴。
他几乎可以确定,此女不会轻启杀戮,除非自己作死。
不过,修善者与天性善者还是有区别的。
天性善者如牛羊,非靠自身明目慧智以辨善恶,欺之无碍。
修善者,却是目明耳聪,可察无形,听无间。
若想欺负人家善良就起歹心恶意,怕是立即被察觉。
人家只是善良,可并不笨。
林笑不敢有什么歪心思,继续顺着对方的话探讨。
“我曾从古经上得知,上古之时,修士分四种人,与仙子所言神人契合。”
“其一便为神人。神人者,支配天地,把握阴阳,生生不息,守神如一,肉体难损,故能寿比天地,无有终时。”
“其次为至人,极致之至。至人者,淳得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耳听八达之外,寿亦长也。”
“其次为圣人,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闲适淡欲于世俗,无怨恨心,入俗不污。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陶冶情操为务,以怡然自得为功,形体不脏,精神不散。”
“其次亦有贤人者,学法天地,效仿日月,辨列星辰,分别四时,应用阴阳之理,综前人之同合道。”
“而后有道者语: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但时过境迁,如今虽道法昌盛,太平繁华,然世上再难寻此四类人。”
林笑用空酒壶敲了敲船舷,颇为遗憾里面没酒。
青纱琴女幽叹道:“可见红尘污浊,圣贤皆弃而远之。”
林笑却摇头笑道:“非也非也 ,非是弃之,乃是舍之。”
青纱琴女困惑道:“这有何区别?”
林笑道:“这区别可大了。”
“仙子可听说过,才人经世,能人取世,晓人逢世。”
“又有名人垂世,高人出世,达人玩世。”
“其实那至贤神圣,皆不缺取世玩世之能,要名垂千古亦作等闲。”
“你所谓的污浊之地,对他们来说不过路边泥坑,一抬脚可迈过,一跺脚可净污。”
“但他们早已看透红尘,眼界高渺,出世去追寻那天外之地,世外之景。”
“而把这繁华红尘,让给后世有缘人。”
“未必不是给后人腾出一展身手之地。”
其实林笑作为现代人,是最容易理解的。
至贤神圣,便像游戏中那些练至满级的玩家,新手村对他们来说,已经没什么吸引力。
但他们若霸占了新手村的资源,新玩家就很难成长起来。
叮铃!
珠帘微动,轻卷半扇,显出画舫内景。
林笑顿时双眼一亮,见青纱琴女抱琴起身,对他盈盈一礼。
“听君一席话,胜阅万卷经。”
“灵月阁门女,青月流苏。”
“不请自来,见过先生!”
没了那朦胧的珠帘遮掩,林笑也更加看清此女姿容。
只见其:
亭亭玉立,尽丰盈之身姿。
云鬓峨峨,胜垂柳之茂密。
秋波遍揽风情,玉簪盘发辉映。
青罗缈云衣,薄纱半遮面,尤难遮挡神女气。
然而,虽然美人照面,妙目勾魂,但林笑仅看了两眼,就移了目光,落到一边。
他勃然大呼:“好你个采薇,一直在也不吭一声!”
原来琴女身边,还坐着一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生花少女莫采薇。
先前她因施法耗神太过,靠风舞幽华怀里睡了过去。
然而,她此时,却容光焕发,炯炯有神。
哪还有半点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