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出身皇家,在后宫前朝纷繁复杂的权力斗争中长大,早已磨砺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心性。
可饶是如此,在骤闻林清越这轻飘飘几个字时,他也不由面色惊变。
他是藩王,王字上头再加一个白,连村头的黄口小儿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剑指帝位,黄袍加身。
曾经大靳第一忠良云麾女将,今日却坐在自己身边言笑晏晏,轻描淡写地鼓动他搅起风云,取而代之。
这一幕实在过于荒诞怪异,震惊之余,元朔一时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两人都没再说话,霎时间,竹屋陷入了诡异了沉默。
林清越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元朔,淡淡开口:“你不反驳,也不责问我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是何用意,便证明我猜得不错。”
自元朔就藩以来,行事荒唐不羁,不惜以纨绔之名自污,尚且可以说是为了自保。可他在元恺身边秘密安插心腹,培植势力,就绝非是一个安于享乐的藩王所为了。
元朔出手相救,便是将自己的势力布局都暴露在了林清越面前,他明知会暴露,却还是做了。
为什么?
难道真如元朔所言,不愿忠良之后罹难?
林清越是不信的。
如今的她无兵无权,所余不过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一身本领,林清越不得不揣测,元朔冒险相救,以诚相待,是否有将她纳入麾下的打算。待他日揭竿而起之时,她便是那一把最锋利的刀。
思及此,她便早早表明立场,惟愿返回苏陵侍奉外祖,不问世事,了此残生。
虽说经此变故之后,她效忠朝廷的满腔热血已经凉透,让她在朝廷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伐乱勤王,是不可能了,可她却也不愿为了私怨,置祖先清名与天下百姓于不顾,助一位怀有异心的藩王掀起战事。
毕竟不论成败,这谋反的罪名便再也洗刷不掉了。
然,兵连祸结,一旦开战,必是四海荒芜,生灵涂炭。
林清越不忍见此,能做的不过是双豆塞聪,一叶障目,避世罢了。
但救命之恩不能不报,所以她承诺,会替元朔办一件事,不论是刺王杀驾还是火烧宫宇,只要他一句话,她必舍身忘死全力以赴。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元朔从头至尾没有挽留之意,甚至悉心替她安排好后路,仿佛相救一事真的不值一提。
直至今日,割让云燕三城的消息仿佛一声闷雷,惊醒了大梦中的林清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北漠再三试探,厉兵秣马,足可见其司马昭之心,而靳国为尊上者昏聩无能,满朝文武趋炎附势,只是奴颜卑膝,一味求和,如此下去,北漠大军压境不过是早晚而已。
待到北漠铁蹄踏碎大靳山河那日,身为将门之后的林清越,真能隐居山林,无动于衷吗?
不!当然不能!
既如此,不如反了!
宁背一时之骂名,也要掀翻元恺的龙椅,还天下海晏河清!
理清思绪,林清越攥紧拳头,下定决心。
而身边人却只是把玩着桌上琉璃酒杯,眸光落在虚空,面上喜怒莫辨,不知在思索什么。
见元朔迟迟不语,林清越暗自斟酌一番,又道:“王爷用意深远,当日相救之恩,我无以为报,不过是孑然一身,任凭差遣尔。若王爷信我,尽可开诚布公,共谋大计。”
闻言,元朔修长如玉的手指一顿,轻轻将掌中酒杯搁在桌上。
他偏过身子,看向林清越,一字一顿道:“我救你,只是为了救你。”
林清越微怔,不明所以。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从未想过要将你牵扯进血雨腥风中。”元朔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不必如此。我救你,只是为了,救你。”
不是不忍见忠臣之后罹难,只是不忍见她罹难,所以舍命相救,不计得失。
元朔着意加重最后二字,林清越定定看着他,忽然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偏过头去,提起酒壶往元朔面前的杯中注满清酒,浅笑道:“正因王爷大义,士为知己者死,我又岂敢辜负。”
知己。
元朔苦笑。
林清越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王爷少有才名,能在危机四伏之中韬光养晦多年,绝非池中之物,我相信只要时机成熟,王爷起事,必成一代英主,解黎民之困,天下归心。在下不才,愿鞍前马后,誓死追随。”
琉璃杯孤零零地悬在空中,好半晌也不见元朔回应。
一墙之隔的厨房里,祝瀛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鲈鱼趴在门缝后头,紧张地盯着屋内两人的一举一动。
见林清越豪情万丈的一番发言之后,元朔却仿若神游物外一般毫无反应,祝瀛急了,干脆推门而出。
他笑着将热好的鲈鱼放在桌上,招呼道:“你们先吃,这鱼可不能等,凉了,就腥了。”
一边说着,祝瀛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酒杯塞进元朔的手里。
元朔蓦地抬头,冷冷看向祝瀛,那目光冰冷如刀,几乎要将祝瀛洞穿,他不由惊起一身虚汗。
林清越见状,只是从善如流地笑笑,顺势将自己的杯子与元朔的轻轻一碰。
清脆声响,祝瀛暗暗松了一口气,缓了缓神色,故作轻松道:“还有几道菜,马上就好。”
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林清越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见元朔依旧没有动作,她不由笑道:“王爷如此为难,莫不是认为我不配做你的左膀右臂?”
元朔瞥了她一眼,也牵起唇角:“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语气中竟有些许哀怨之意,
“哈哈哈哈。”林清越朗声一笑:“那我真心投诚,不求王爷以周公吐脯之礼相待,总不至于连我的一杯酒都不喝,这般不给我颜面吧?”
元朔叹了一口气,也罢,将她放在自己身边,想必也比远在苏陵更让他安心些。
于是他满饮一杯,思绪万千。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赤胆忠心的女将军,竟有一日会排除万难,一心一意要着他做反贼,而且还赶都赶不走。
想了想,元朔还是问道:“跟着我,你不怕来日千夫所指?”
林清越摇摇头:“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短短八个字,荡气回肠。
再说什么,倒显得他矫情了。
元朔颔首,也不再多言,只是举杯道:“本王必不负你之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