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国。大统三年,隆冬深夜。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皇帝元恺身披狐皮大氅斜倚在御案前,就着灯火翻看着桌上堆砌的奏折,眉头紧锁。
他虽年逾四十,面容却依稀可见年轻时俊朗的风采。只是长久以来沉湎酒色,不加节制,以致他的皮肤微微呈现出病态的青灰。
空旷的大殿唯有须发花白的宰相居贤立于中央,垂首躬身,保持着恭顺的姿态。
“啪!”
元恺重重合上奏折,居贤被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一震,忙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借机掩盖面上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好一个林清越!朕命她出兵紫金关平定边患,她竟敢趁机结党!如今边乱已平,朕连发十二道诏书命她回京,她借故拖延不说,就连这些边关守将也都纷纷上疏,说什么边疆局势未稳,云麾将军还不宜回京!林清越重新掌兵不过月余,这些将士倒都成她的人了!怎么着?难道这兵权,她林清越还敢握着不放不成?”元恺恶狠狠盯着奏折,两颊呈现出一抹狰狞的殷红。
林清越生于将门世家,父亲林直煜是当朝名将,战功卓著,与前宰相范廉被世人并称为大靳双臂,先帝封其为云麾将军。她的母亲舟漓师从纵横家玄瑾,有大靳第一女谋士的美称,也是林直煜的军师。林家唯有林清越一个独女,自然寄予厚望,自林清越五岁起便开始学习兵法谋略,九岁拜武道宗师为师。每每林直煜和舟漓出征,总会将她带在身边。林清越悟性极高,又有父母悉心教导,十岁写下名篇《兵法通论》,名动京城。十五岁那年,林清越掌左先锋印领兵冒雪奔袭敌营,大破北漠骑兵,自此一战成名。
好景不长,一年后在与北漠的一场战役中,靳军因奸细出卖而大败,林清越的父母也先后殉国。主帅战死,全军大乱,隐隐有崩溃的趋势。林清越临危受命,斩杀奸细,又迅速组织军队反攻,大败敌军,活捉北漠两员大将。先帝龙心大悦,不顾众人反对,封林清越为云麾将军,让她继承父亲的事业。自此之后,林清越成为了本朝唯一一位女将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
可三年前先帝驾崩,太子元恺继位。他沉湎酒色,荒废朝政,偏偏他又是一个猜忌心极重的君王,对手握重兵又深得民心的林清越十分忌惮。在时任兵部尚书居贤的帮助下,元恺一步一步收回了林清越的兵权,将她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软禁在京中,一拘便是两年,而居贤则因此事深得元恺信任,成为了新一任的宰相。
处理政务,居贤不见得有多高明,可他却十分了解皇帝元恺的心思。所谓林清越趁机结党,不过是皇帝陛下为铲除心腹大患捏造的借口罢了。
当然,在这一问题上,居贤与龙椅上那位,目的一致。
于是他微微一笑,拱手说道:“陛下,林清越所掌本就是云麾旧部,那些人向来对她忠心耿耿,有此反应,也在预料之内。”
果然,听他这样说,元恺的眼神更加阴沉了两分。
数月前,北漠卷土重来,大败紫金关靳军,守将赵良原本是名将赵忠之子,却胆小如鼠,敌军来袭时竟带着老婆孩子和十几个亲信仓皇逃走,将城内数万百姓置于北漠的铁蹄和刀剑之下。紫金关一败,朝野震动,即便元恺再不愿意,也只得重新启用被他拘在京中两年之久的林清越。
此番复出,林清越不过月余便收复了紫金关。而居贤却明白,这一仗若是林清越败了,尚且能活命,如果胜了,却是必死无疑。
自林清越被困京中以来,因朝局弊端多番直言上谏,奏疏写得很不客气,常常把元恺气得半死,他早已将林清越视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却又实在找不出她的罪证,这才隐忍至今。
更何况,林清越的将才本就一直为元恺所忌惮,她这次又立战功,在元恺看来更是功高震主。
边乱不断,元恺需要林清越为他出生入死,而如今紫金关已然收复,良弓走狗之流,自然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居贤眼珠一转,继续说道:“不过陛下秉雷霆之势而下,即便她林清越再桀骜不驯,也不敢抗命,京城守军传信,她已率门下七人连夜入城,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进宫了。”
果然,话音未落,殿外便传来太监的高声唱喏:“云麾将军林清越,求见陛下。”
闻言,元恺猛地抬头向门外方向看去,那双浑浊的双眼透出如鹰般锐利的精光。
“让她进来。”
大门打开,一个白衣身影从深夜的寒风中阔步而来。
或许是因为长途跋涉,林清越的头发有些凌乱,清丽绝尘的面容透露出一丝疲态,而那双如浩瀚夜空般深邃的眸子却格外清明。
她已经在殿外卸了佩剑,一身月牙白盔甲裹挟着北疆的风霜尘土,与太极殿的温暖奢华显得格格不入。
皇帝急召,甚至容不得她回府更衣。
来者,正是大靳开国一百四十余年来第二位女将,云麾将军林清越。
她款步走到大殿中央,抱拳行礼,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臣林清越,参见陛下。”
居贤站在一旁,端着手,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林清越。
无人应答。大殿中安静得令人窒息,林清越只得保持行礼的姿态。
良久,元恺才从鼻腔中挤出一个冷哼,一开口却是杀机四伏。
“林清越,你可知罪?”
在归京前夕,茫茫大雪中的北疆军帐里,林清越身边的门客白渚曾与她秉烛夜谈。
皇帝连发十二道诏书催促她回京,此番用意已是昭然若揭,白渚直言,眼下朝廷早已不可为,居贤独揽朝政,排挤异己,皇帝昏庸,只顾享乐,既然林清越眼下手握重兵,与其回京涉险,不如趁机反了,带兵杀回京城。
面对白渚殷切的目光,林清越却只是淡淡摇了摇头:“我林家三代忠良,绝不可做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