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带着二人来到小院前,院名“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以想见,为这个院子取名的人对院子的主人是何其珍爱。
院门敞开着,像是在等谁归来。
从院门和院墙上的花窗望去,院内屋宇雅致,雕花精美,藤萝爬满了半面墙。庭院中草木葱郁,花团锦簇,在一个花棚下,还搭了一架秋千。
慕云曦和走到门框里,抬手敲了敲院门。
无人应答。
慕云曦和走进院中,穿过庭院,来到主屋。远远看见屋中坐着的一道倩影,那人听见脚步声,起身转头,看清来人,脸上的神色由期待转为落寞。
这是一个极美的妇人,大概三十出头的模样,身姿婀娜,风韵幽雅,极富江南女子的清婉之美。美中不足的是,她愁苦的神色为其减去了几分容光。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情绪,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对答案并无兴趣。
“当我见到夫人,才知周绍全为何会在京中建一座江南园林样式的宅子,你们从前,一定很相爱吧。”
听到周绍全的名字,周夫人的神色终于动容,急切地问道:“是周郎让你们来的?”
慕云曦和勾唇一笑,“不,是傅仁让我们来的。”
樱桃闻言惊讶地看向慕云曦和,心道:公主又要开始忽悠人了。
九娘缓缓眨了眨眼睛,也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周夫人已经无暇关注这些了,她神色忽然有些慌乱,眸中染上了一丝忧惧。
“他……他想做什么?”
“请周夫人安心,我们与傅仁并不相识,只是猜想他可能与夫人有点关系,故此一试。”
“我和他没有关系!”周夫人起身矢口否认。
“哦,那就奇怪了,按周绍全所言,傅仁只不过是在十年前为你家看了看风水而已。周夫人听闻他的名字为何会有如此大大的反应?傅仁好端端的又为何要在周家祖坟上动手脚,让周家绝嗣?”
周夫人闻言一震,口中喃喃道:“他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慕云曦和上前两步将她扶住,顺手为她输送了点元气。
“周夫人,宁神。”
樱桃和九娘见状,上前一起将周夫人扶到圈椅上坐下。
周夫人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望向远方,缓缓道:“我是一个不幸之人。九岁便被卖到了扬州的一家青楼。”
周夫人目光悠悠,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那场迷蒙细雨之中。
记忆之中,江南的梅雨,总是缠缠绵绵的,如同伶人的歌喉,妓子的腰肢。有人陶醉于它的氤氲之美,也有人的尸骨在其中发了霉。
一个面色枯黄、骨瘦如柴的小女孩赤着脚、披着碎布拼成的衣衫,怯怯地抓着厨房的门柱,望着这仿佛永远下不完的雨。
一双破旧的黑色布鞋重重踩在地上,溅起浑浊的雨水。小棠往柱子后缩了缩,只见瘦弱的小厮吃力地拖着一个衣裳不整的女子,从厨房门口经过。
女子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紧闭着眼睛,任雨淋在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反应。她露出的皮肤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没有一块好肉。
她的大半个身子都被拖在地上,经过之处留下一片血迹,但雨水冲刷之下,血水很快和墙脚污浊的积水混在一起,零落成泥。
隔壁一个穿着粉衣的小姑娘捏着帕子道:“张员外好可怕,好几次都把人折腾得不成人形,还没下床就咽气了。”
另一位绿衣女孩道:“据说,他那方面不行,老婆红杏出墙被他撞破,他当场把那两人打死了,后来就时不时来楼里找姑娘泄愤。拉不到客的就会被孙妈妈送去伺候。”
“好可怕啊,没人管吗?”粉衣女孩道。
这时一个上了些年纪,勉强用脂粉盖住眼角细纹的女子道:“张员外填满了县太爷的腰包,我们一条贱命,还能大得过真金白银?这就是命!不认不行。”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棠从小便有自己的主意,她懵懂地想:“如果是这样烂在泥水里的命,我为何要认?”
忽然一个厚实的巴掌狠狠拍在她的脑袋上,惊雷般的骂声在她耳边炸响:“你这个小蹄子还学会偷懒了!下雨了就不用干活了吗?是不是又想偷吃,看我改天不放包耗子药毒死你……”
……
这一日,小棠忽然发现后院多了一些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她们的脸白皙润泽,可以吃饱饭。
小棠时不时偷偷去看她们,发现她们有时在读书,有时在学跳舞,有时在弹她不懂的乐器。
孙妈妈看见她们时眉开眼笑,“哎呦,不错不错。好好练啊,练好了就可以过上好日子。”
她对身边的人道:“有些土财主啊,就喜欢买些读过书、又懂琴棋书画的姑娘附庸风雅。白日有官家小姐的做派,夜里知情识趣。这批要是调教出来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小棠每日拼命干活,就是为了挤出时间去偷看别人上课。读书的课排得最晚,她时不时能赶上偷听。
沉沉黑夜之中,后院里只有鼾声,前院客楼里传出不堪入耳的声响。昏沉沉的烛光从客院的窗户中映出,照亮了蹲在窗外的小女孩,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书,借着烛光认真地看。
书是偷来的,灯光也是偷来的,耳边的声响污浊不堪,书里却是清霁的风月。小棠神情执拗而认真,仿佛要用污浊的血肉雕琢出圣洁的冰花。
……
偷书的事终于事发,小棠被揪到众目睽睽之前,脑袋还因刚刚的巴掌嗡嗡作响。
负责给她派活的吴大娘不依不饶:“在我手下天天偷懒,如今竟然敢偷书了,读书,她也配?必须要打死她!”
孙妈妈神情也阴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