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遍地烟头、烟雾缭绕的包厢,李明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蜷伏在角落里。他的目光迷离,脸色苍白,此刻正承载巨大的绝望和痛苦。他的双手不断地哆嗦,如同寒冬腊月里的落叶,无法控制地挣扎着。
签完字,摁完手印,李明的大脑一片空白。
四周的赌徒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仿佛在嘲笑着这个年轻人的愚昧和无知。
他忘记了自己怎么吃的晚饭,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吃。
他也忘记了自己怎么回的家,他只记得当晚他在家附近的小河边站了一夜。
河水无法止息,就好似他的内心。空洞、寒冷、毫无生机、绝望。
他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它曾经充满活力、生机勃勃,而如今却千疮百孔、脆弱不堪。
他想过电线杆上贴的“重金求子”、“招聘公关”广告,甚至他还想过卖肾、当试药员。所有阴暗的想法,不断地吞噬着他的内心。
他曾经的生活虽然枯燥乏味,但波澜不惊;他的家庭虽然贫寒困苦,但温暖有爱;他虽然胸无大志,但怡然自得。可所有的美好在一场牌局之后瞬间破灭了,懊恼、委屈、愤怒、绝望不断地缠绕着他,让他失去了曾经的快乐和希望。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这个世界:
“为什么会这样?”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岁月无声,笑看人间风云。
当他像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家中,冻僵的他才感到一丝温暖。
他没敢去惊扰父母,因为他无言以对、不敢面对!
他关上自己的房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就像在绝望的深渊中凝视着无尽的黑暗。
早饭没吃,午饭和晚饭也没吃!
夜晚,当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进来时,他躲在被窝中哭了。
——父母永远是我们的靠山,家庭永远是我们的港湾!
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天,李明开始面对现实。他先看了一下家里的存折,尽管这段时间被他300元、500元、800元、1000元、2000元地偷取,但还有2万多块钱。
——那是他父母辛苦攒下的养老钱,以及年费和过年后买猪仔、化肥、种子的钱!
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欠下的高利贷必须要先还。
于是,这个曾经一直装作家里很有钱样子的“公子哥”开始四处打电话借钱。小学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朋友......1000元、2000元、3000元、5000元......
在“十天之期”到来的前三天,2月5日,腊月二十六。李明东拼西凑了八万块钱,打电话给大胡子,称自己要还钱。
大胡子却说自己在外地收债,还钱的日子还没到,自己不急,让他也不要着急。
一下有了这么多钱,尽管是借的,但因为李明有信心还上,所以他的心里好受了不少。
同时,他还自我安慰道:
“男人就得多受挫,平平淡淡多没意思?”
“欠钱挺好的,至少会逼着我去赚钱嘛!”
“破旧迎新,新的开始,新的希望!”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外出务工的村民和外出求学的学生都回来了。一个平日里只剩老弱病残的小山村,顿时热闹起来。
腊月二十八这天,李明发小从外地回来,他让李明去他家玩。李明去了,结果又撞上了一场牌局。
在发小家一个狭窄昏暗的房间里,红色的老气木制家具和黄色的暗淡灯光营造出一种紧张而神秘的氛围。赌徒们“喷云吐雾”、来回走动,使得房间里的光线不断变幻,仿佛在模拟着战场的硝烟。
牌桌中央是一副扑克,周围的人每去拿一张就露出紧张的目光。一群人围桌而坐,他们面情紧张严肃,双眼都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牌。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拿牌,都透露着专注和决心。拿到好牌时,哈哈大笑;拿到烂牌时,唉声叹气。
扑克在牌桌上的摩擦声如同磨刀,刺激着每一个赌徒的神经。他们都是估算、推理、计划,企图从那54张牌中找到“致富密码”。他们脸上的肌肉紧绷,手上的动作有力而又迅速。他们个个都有信心,笃定地认为自己一定会是笑到最后的玩家。
“扎金花呢?”
李明进来就问。
赌徒们见李明来,赶紧让出一个位置:
“高材生回村像个娘们一样窝在家里干嘛,出来玩啊!”
有一个跟李明熟悉的赌徒道。
李明扫了一眼四周,发现几乎都是熟人。或是邻居,或是同学,或是沾亲带故的亲戚。
于是,他便坐了下来。问道:
“玩多大的?”
刚去倒水的发小回道:
“玩的很小,10块的底子,100元封顶。”
李明觉得无妨,便坐了下来。
玩到中午,李明赢了一千多。发小留着吃午饭,李明推辞不下,只得应允。
午饭后,李明想着要去还大胡子的钱。于是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对方称在“老地方”等着,李明便自行去了。
去到之后,李明发现,原来大胡子他们也在玩“扎金花”。
见李明来,大胡子非常客气地笑道:
“兄弟,我跟你说了不着急,你还要亲自送过来,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过来玩会?”
李明断然拒绝,只是让他算一下账,自己还钱就走。
大胡子敛起笑容道:
“没看见我正在忙着?你这时候送钱来,不是想让我输吗?搁那等着吧!”
李明无语,只得百无聊赖地等着。
约莫半小时样子,先前跟李明斗地主的那个同学来了。看见李明,他似乎很惊奇:
“咦,你怎么在这?”
李明尴尬地答道:“过来看看!”
对方笑道:“看看多没意思,坐下玩两局呀!”
李明摆手拒绝,他那同学兀自插进牌局去玩了。
不一会儿,他笑吟吟地走出来,悄悄地告诉李明道:
“赢了一万多,这些土财主的钱真好赢。一百的底子,一千封顶,几把就赢回来了!老同学,你去我占个坑,我先把年货送回家,去去就来。”
李明本想拒绝,但有赌徒嚷道:
“赢了就想跑,你到底还玩不玩?”
李明同学赶紧向李明手里塞了2000元,祈求道:
“老同学,帮帮忙!我不是走,而是暂时有事,你先帮我顶一下。”
李明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坐上了牌桌。
今天他的运气似乎不错,由于本来就是“占坑”等同学,他稳扎稳打,不一会儿竟然赢了八千多。
见同学还没来,他越来越焦急。
而这时包厢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每一副牌都好像是一次豪赌,每一个人都像置对方于死地,让他输得倾家荡产。他们的目光都在不断地紧盯、变幻、闪烁,一是想洞悉对方的内心、找出对方的破绽,二是掩饰自己紧张不安的心。
当李明搓出三个Q时,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了。大胡子和另外一个赌徒仿佛较劲了似的,两人都不看牌,只是500元、500元地往牌桌上扔,夹在中间的李明只得1000元、1000元地跟。
不一会儿,李明不仅将自己赢的钱跟进去了,而且还把本来还账的钱跟进了2万多。
后来,徐蕾曾问过李明:
“当时,难道你就没有发现不对劲吗?”
李明淡淡地道:
“那时年轻,对人很信任,对同学更是信任。牌是我洗的、也是我自己切的、更是自己拿的。我有过怀疑,但很快就被自信冲昏了头脑。”
是的,有时候信任和自信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眼见牌桌上的钱越堆越多,另外几人只能无奈地弃牌,其中有两人因为气急,一个扔牌时露出了A,一个露出了K。这下,李明的心揣回肚子里去了。
——三A和三K出现的概率几乎为零,这把我赢定了!
他每一次押钱,就好像押着自己的倔强和尊严,甚至他还幻想着将赢来的钱怎么花。
是买一辆小汽车?还是还完账后存起来?
紧张的情绪在牌桌四周蔓延,李明淡定地展示自己的自信和自得。
再过一会,李明把带来的钱和赢来的钱全部押完了!
这下他又急了,颤抖着问:
“你们不看牌跟这样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钱没有了先亮牌,大家谁大谁拿吧。”
他以为,这江湖牌桌还和同学牌桌一样,大家娱乐为主,都很好说话。
大胡子一听就急了:
“老子闷了四万多,你让我直接开牌?凭什么!”
李明更急了:
“那我没钱了咋整?”
周围赌徒嘘声四起:
“没钱你玩啥牌啊?”
因为李明没钱再跟,一时间,赌局暂停了!
过了良久,大胡子才说:“我再借你5万,如果一会再不开牌的话,我就看牌。”
李明虽不想同意,但骑虎难下的他,只得接受。
在李明借来的5万元押完后,大胡子果然兑现了承诺。
只见他将牌一翻,原来只是个单张,连对子都没有。
愤愤不平的他,直接将牌扔进了牌堆。
开牌的紧张的时刻终于到了,一场关于运气和智慧的战斗即将分出胜负了。当李明将3Q扔在牌桌上时,他笑得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自信、那样的骄傲,仿佛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一样,正在检阅士兵。
哪知一声不吭的对方,却突然扔出三个A!
现场欢呼声响彻云霄——太精彩了!太刺激了!太震撼了!这是本镇赌王争霸赛!
李明一下瘫坐在地,目如死灰。
徐蕾曾问他:“这么简单的局,难道你就不能发现吗?但凡会玩牌的人都能觉察到猫腻吧?”
李明痛苦地说道:“其实第一次输钱,我就找人算过命,算命的说我除了身弱七杀格之外,还会克父母,必须破财免灾。那时我天天看小电影,色迷心窍,掏空了身体;经常又打麻将、打扑克,赌迷心窍。或许是色令智昏、赌使目盲吧?我不信命、不信邪,但当时确实在走糊涂运。”
最后,在那个最黑暗的夜晚,李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肆意在脸上滑落。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他的耳朵仿佛失明,他的身体放弃挣扎,他的灵魂滑入深渊,他对这个痛苦而又绝望的世界生无可恋。
大胡子强行拽起他的手摁手印,他没有知觉;四周赌徒发出的嘲笑声,他没有听到;绝望和痛苦正在不断地撕咬着他,他没有反应。
他想要挣脱!不,他想要解脱!
他不知道是谁打电话给王翠的,他只知道见到王翠后的第一瞬间是想死。
裤子被地上的烟屁股烧了好几个烂洞,身上沾得还有烟灰和浓痰,脸上有灰、有鼻涕、有眼泪。用李明自己的话说——“那一刻,这个人猪狗不如!”
王翠来后,第一句话是,“明,咱走!”
她原本拉不不动李明,但是那天她力气大的出奇。
第二句话是,“他欠你多少钱?”
然后,她将12万块钱全部砸在大胡子脸上。
徐蕾曾问:“那一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明答道:
“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想法,王翠来时也没有,他扔钱跟大胡子时也没有。你知道什么是虚无吗?那时的我就是,已经感觉不到痛苦和绝望,甚至连烟头烧屁股都没有知觉。我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这具躯体好像根本就不是我的。”
但是,他顿了顿道:
“直到,直到我听说王翠拿的是彩礼钱替我还账。那一刻,我瞬间体会到了什么叫五雷轰顶。脑瓜像被劈开了一样,嗡嗡作响。眼睛像被针刺了一样,疼得想抠出来。身体在不停地抽搐、发抖,像发羊角风一样。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扯住,扯、掐、揪、拉,好似被凌迟处死。不,应该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