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叙在游戏舱旁枯坐了一夜。
时间在她眼睛一闭、一睁间就飞速溜了过去,清晨明媚的阳光透过白茫茫的云层洒落下来,将玻璃幕墙内外的一切染成了纯洁的白色,没有任何杂质和污染。
整个世界都是整齐的、统一的,透出一种如同数学一般理性的美感,人们生活在这极度和谐的环境当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颜叙学着窗外医护人员的表情唇角微微勾起,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很快就又垮了下去。
她是这个世界里的外来者,是这纯洁的白色里唯一的污渍,用一抹红色毁了整张画布。是这和谐氛围中唯一的不和谐,是这欢乐世界里唯一的不欢乐。
大抵是因为她生来就不是人类的缘故,无论她怎么伪装成和周围人一样乐观、积极、开朗、向上的样子,都还是没有办法融入到那种环境氛围中去。
这三十年来,要禁锢她、束缚她、囚禁她、拿她做人体实验的是人联,关心她、呵护她、了解她个人成长经历和情感状态的也是人联。
她和人联有恨,她和人联也有爱。
这种心情太矛盾太复杂,她想了整整一夜也没能想明白。只觉得如果人联会议的实验目的是要将非人类调教成人类的话,那大概率是已经失败了。
也许正是因为她做人太过失败,明明通讯录里名单上存了有成百上千人,但是里面真正称得上朋友、可以与之交心的一个都找不出来。
以前她的痛苦她的难过都是对着Alpha倾诉的,如今在遭遇Alpha的背叛后,就只能一个人蜷缩在病房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在通讯录里的这份名单上,亲戚就只有她的养父母颜述和颜觅两个,其中一个在失踪失联的状态,另一个则是被颜述亲手做成了‘人柱’。
其他的人都是工作上往来的同事,有学院的人、第十五区的人以及人联会议的人。在记录里,最常和她联络的就是人联会议的秘书厅和会议长YS01了。
颜叙甚至忍不住自暴自弃地想着,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不知道真相,就能像一个人联的普通公民那样拥有普通的快乐,拥有普通的工作,可以普通的活着。
也许正是这份自暴自弃和对人联社会安逸舒适的渴望导致她一次次反抗过后,又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心健委的记忆清洗。
但她明明清楚的知道,就连这一丝侥幸都是她自我欺骗的幻想!从一开始,从人联会议同意颜述的计划将她从冷冻休眠中解除之前,她就清楚地知道着这一切,像是上帝一样俯瞰着整个新世界。
她不清楚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会帮助颜述设计新世界这个囚笼,也不清楚另一个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这个囚笼里。
她清楚的是她和人联会议之间一直都是在相互利用,只是在另一个她封印了自己的灵力以后这份利用好似变成了人联会议多占一些而她少占一些。
颜叙感到自己现在就像是患有谑称为“中二病”,从被商玉颜杀妻证道开始,她总能感受到身体里有一股沉睡的力量正在慢慢的觉醒,这种力量好像可以掌控这世间的一切,但又好像一旦力量的封印被解除,她就真的不能做人了。不是人联定义上的人,而是在各种意义上的人。
虽然做人真的很苦、很难,伴随伤、伴随痛,但颜叙还想不出来自己不做人的理由。就像她之前回复陈敏睿的时候,会问出凭什么她不算人类,因为她是真正打心底认同自己是属于人类的。只是人联对于人类的定义太过狭隘,狭隘到甚至跟不上他们自己的科技。
颜叙想她终究还是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这个人间的,热爱这里曾属于自己和不属于自己的一切的。
随着《仙途》中召唤声音的不断加强,颜叙只觉幸福似乎在离自己远去,但又似乎正在联络自己,未来变得模糊不清。
她像是深陷在泥沼之中,又好像是在命运抉择的岔路口。眼看着自己的灵魂一半还沉溺在虚假的安逸里,另一半要前往也许她曾经所知道如今却不清楚的世界。
在灵魂不断苏醒的过程当中,她的第六感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甚至拥有了近乎预知的力量,或者说只要在新世界她就能知道她所想要知道的一切。
就好像她变成了人联核心的生物计算机统管新世界里的一切数据,但她很清楚‘女神’这个代号从头到尾都不是指的自己,指的是她的养母颜觅。
颜觅此刻正被禁锢在圆形的玻璃柱里,浑身沉浸在特殊的生物活性培养皿中,不得死也不得活。从物理学上来说颜觅的躯体还是活着的,但从精神状态上来说颜觅的灵魂已经死亡了。
颜觅灵魂的消散是在一夕之间,而是在经年累月当中发生的。自人联科学院当年摘除了颜觅的灵府器官后,颜觅的魂就再也无法与灵取得联系,这种衰败就变成了不可逆转,每一分、每一秒,灵都在飞速流失。
而颜觅每衰弱一分,颜叙的灵觉就会强上一分。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义母女之间就像是可以汲取彼此营养的双生花一样,一朵枯萎死亡会让另一朵变得更加的繁荣强大。颜叙甚至忍不住想到,颜觅的彻底死亡会不会就寓意着自己的新生?
颜述留下的Alpha是链接‘女神’后台的钥匙,可以暂时中断新世界的网络链接。同时也是颜觅的灵魂能量提示器,随着颜觅灵魂一点点的衰弱,在通讯录里的头像会变得越来越灰暗。而这个进程,还在一点一滴地不断加快。
颜叙盘腿坐在地板上,伸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通讯录列表。她手边散落着一地睡梦剂的注射剂针管,里面的药液都已经空了,显然颜叙已经用过,此刻她的静脉血管跟“喝过头了”似的,变得又青又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