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云山，丹珑观内。
一道尖锐且嘹亮的声音几乎响彻道观。
“师父，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三伏殿后院的厢房门，被这声音的主人，从外面推开。
女子腰间系着一只小葫芦，裸露着双臂，头发凌乱，琥珀色的眼眸，深邃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师父，那个女子真的死了，我能懂人的情感了，可以教我武功了吧？”
长须白胡的舍尘道长，原本正在静坐冥思。
闻声，他睁开双眸，低缓开口，“小错，不可胡言，那是一条人命。”
舍尘养了小错六年，熟知她的心性，深知她无法理解人的情感。
但他仍想帮小错拾回人性，懂得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小错睁着一双大眼睛，不知其意，却是掩饰不住地兴奋，“师父，你不是说过，我是一个人，只要我能看懂人心，知道人的感情，我就能学武功。”
“半个月前，她流落到我们道观，当时我就看出她活不了多久，果真被我看透。”
舍尘甩开宽袖衣摆，起身走到了她面前，“小错，你能看出她活不了，是因为当时她已经中毒许久，毒素已侵蚀了她的五脏六腑，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你同她之间的尘缘。”
小错冷嗤一声，“她一个流落到丹珑观的富家千金，衣着华丽，身子娇弱，我衣衫褴褛，自小与狼为伍，我跟她能有什么尘缘？”
舍尘无奈摇摇头，负手而立，“为师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她的尸身？”
小错脱口而出，“自然是把她扔进深山幽林，她的皮肉如此娇嫩，我的那些狼兄狼弟，一定很喜欢。”
舍尘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师父，是觉得不妥？那我应该怎么做？”
他点了点小错的额头，说道，“把为师给你选好的那块风水宝地，让给她。”
小错大惊，“为什么？当初我不要那块山坡，可师父拼命劝我收下，说我是一个人，死后就应该入土为安，现在为什么要我让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舍尘语重心长地说，“你已经不需要那块地了，今后自有去处。”
他挥动手中的拂尘，缓缓转身，“照为师说的去做吧。”
小错不情不愿地答了声好，便走出了房间。
丹珑观旁的小山坡上。
小错双手捧上最后一抔黄土，接着在坟头立上一块木牌。
她不识字，只在上面歪歪斜斜地画上了一张脸。
“我知道画的不像你，你就将就看吧。”小错对着坟堆里的人说道。
随后她眼珠飞速转动，双手双脚着地，飞奔着从水坑边摘来了一朵小黄花，插在木牌旁。
“师父跟我说，人死后都会收到花。但我给你的不只是一朵花，连这块地都是我让给你的，你欠我的可多了。”
“我不懂什么大义道理，不过师父的话我是听的。”
在她身后不远处，舍尘正驻足相望。
一名道童突然出现在舍尘身后，把手中的流珠交给舍尘。
“师父，徒儿已经把小错和那女子的血炼制成这颗流珠，只要在月圆之时，便可发挥功效。”
舍尘望着手中的流珠，沉默不语。
道童又说，“师父，您为何要让她一个人去埋葬尸体？您知道小错她......”
片刻后，舍尘回答，“我知道，小错她身上还有狼性，你生怕她面对那副身体，会忍不住动手撕扯，不过你看那。”
舍尘的手指向前方，道童顺着看过去，竟不敢相信。
“那墓牌上是她画的？还送了花？”
舍尘点点头，转向道童，“小错的内心很复杂，从小与狼群为伍，为了活下去，不得已把心里的人性隐藏起来，可今后要活着，就要让她找回本性。”
“她虽然同我们一起生活在丹珑观，可毕竟这里环境鼻塞，来来去去就我们几个，得让她接触更多的人情人性。”
道童心觉有理，可养了小错已经六年时间，也唯有师父的话，她能听得几分。
面对其他人，其他事，她都表现得十分冷漠。
想要让她找回本性，谈何容易。
三伏殿内，舍尘凝视着小错，将手中的流珠递给她。
“为师要下山一趟，这流珠你务必好好收着，会有大用。”
小错皱眉，有些看不上流珠，嫌弃地抱怨道，“师父，你还不如教我些功夫法术，像师兄们一样，三两拳便能将人打倒。”
她摇了摇腰间的葫芦，不满地说，“却为何只教给我一些下蛊之术，就这个小破葫芦里的蛊虫，只能自保，不能伤人，一点意思也没有。”
丹珑观的道童师兄们都会法术功夫，小错一直对练武功有着执念，奈何师父怎么都不肯教她。
片刻后，舍尘背过身去，语气淡然，“为师问你，倘若有人将你手中的烤肉撞翻在地，你该当有何反应？”
虽是倘若，可小错光是想想，便已气上心头。
“那自然是将那人狠狠打一顿，咬破他的脖颈，再撕扯下他的皮肉，架去火上烤给我的狼兄弟们吃。”
烤肉是她的心头爱，舍尘刻意用她心爱之物作比喻，就是让她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让她知道，和其他“人”的不同。
“这就是为何为师只教你自保之术的原因，你可曾想过，万一那人只是不小心将你的肉撞翻，你就杀害了一条人命。”
“发生这样的事，你应该好好同他讲述，可以让他重新赔给你一份，可你行事太过极端，这会让你惹上大祸的。”
舍尘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无奈。
她到九岁之时，还一直和狼群生活在一起。
舍尘经过雁山的时候，看到她躺在狼王身边满身鲜血。
以为是狼王想要吃她，便出手打死了狼王，把她带回了丹珑观。
后来在给她诊治之时才知道，她一直喝的是狼王的血，那天狼王在身上弄出伤口，就是在给她喂血。
舍尘十分自责，杀害了保护她的狼，自此之后便对她悉心教导。
可慢慢地舍尘发现，她身上无半点人性情感，一直存有狼性习惯。
她内心的冷漠，野性，更让他骇然。
道观的人都劝说他，这样的人不适合留下来。
可即便她行事极端，出手狠辣，舍尘仍没有放弃她。
舍尘生怕她以后会惹祸，只教授给她一些自保的蛊术，还给她取名为小错。
若是日后无法回归本性，也只希望她只犯小错，能躲开大祸。
可小错哪里懂得这些。
她只知道，如果没有食物，就要在漫长的黑夜中挨饿，就会因为没有力气，追不上同伴。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她的食物。
师父下山后，小错每天都在丹珑观内追鸡赶鸭，被饲养员道童拿着大棍追打。
她是真的很想把它们烤来吃，可师父说过不许，她也只能追着玩玩。
有几只还被她吓破了胆，饲养员道童宁可把它们埋了也不给她。
说是一旦让她记住那个味道，剩下的定然逃不过她的毒手。
小错又想作弄人，给人下蛊，可观内的道童武功高强。
她刚刚出手，就被道童定在原地。
小错整天无所事事，只好每天坐在观门前，等着师父回来。
这天黄昏，有名道童下山采购物资归来，却带回师父被抓走的消息。
不知来龙去脉，小错已偷偷跟着道童师兄们下山。
夜里，他们下榻在客栈。
在道童们的交谈中，她偷听得知，师父被关在一座名叫魔狱的地方。
她立刻释放出追踪蛊，找到了魔狱。
又下蛊让看守的狱卒昏睡，顺利进入到魔狱内。
魔狱内部结构复杂，到处都设有机关。
要不是追踪蛊熟悉师父的味道，又帮助她躲开设置的机关，一定不会那么快安然无恙地找到师父。
当她跟着蛊虫来到一处隐秘的角落，眼前的十字邢架上绑着一个人。
那人头发散乱，看不清脸，身上血肉模糊，皮肉与衣物早已交糅在一起。
小错走过去拨开头发，认出就是师父。
可师父身上有护体黄符，为何还会被伤得遍体鳞伤？
不及细想，她立即卸下师父手脚的铁链，扛着他往外走。
为了泄愤，她举起一旁的尖刀，将昏睡的两名行刑之人一刀割喉。
然而还没走到门口，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身披黑甲的人。
他脸上带着一个黑铁面具，站着不动，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她。
小错打开葫芦，嘴里默念着，一只金黄色的小蛊虫朝着那人飘去。
可刚到他面前，小蛊虫便消失不见。
他眼角带笑，阴沉沉地朝她而去。
小错又放出一只，还是一样的结果。
那人越走越近，一掌打在小错的左肩，她被打伤，摔出几米远。
她强撑起身体，看到他正走过来。
小错视线慢慢变得模糊，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的时候，眼前熟悉的环境，让她陷入了沉思。
此刻她在丹珑观内，躺在自己房间里。
她陷入沉思。
难道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