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即刻走了,府里怎得安置?!倘若是两国相约,依礼恭送太子回国,便不说了;如今你们暗中潜逃,可想过这一府满院的人,将如何自处?!”樊於期厉声质问。
高羽歪头发愣片刻,转身将客房大门关闭。
“府里的人,”她面向门,背对樊於期,“何需自处?各自回去原处吧。他们比我们更懂如何自处,秦王比太子更知道如何处理。”
这下轮到樊於期愣住了。
高羽抱起寝具,将它们移到卧榻放妥后,自己也随意在榻边坐下,轻轻笑道:“将军不必说了。自作聪明可就不算是聪明人咯。”
“我凭什么不说!从不聪明,与我何干!”樊於期扑向高羽,在接近她的嘴唇时,他停住了,“今天的夜宴,就是辞行吧。我并无意与太子结交,但这些年来,太子对我樊於期也甚是有情有义!可他凭什么就认为我今天会放他一马?”
高羽向旁挪动身体,接着拿起抱枕,起身靠近樊於期:“今晚酒甚烈,你莫混说话了。”
她把抱枕扔进樊於期怀里:“你闻闻看。我在里面填了迷迭香。”
他摔开抱枕,捏住高羽的下颌:“府里的鹰舍怎么废弃在那里?你的海东青去哪儿了?”
他一把扯掉高羽的深衣,随便抛弃在地上,又手指紧攥住裹着她清瘦体型的细麻衬裙:“若不是你来放鹰,我竟不知道蓝田军营200里外,还有那般隐秘境,藏匿着燕国间人。”
“所以你的海东青,是带着谍报从蓝田军营飞走。飞有一个时辰后,海东青便在该处歇脚,并由那里的间人补给和饲养。”
樊於期想起高羽第一次放鹰的情景。
他在物什的度量方面,一向眼光犀利,拿捏精准。当日飞回来的海东青,与飞出时相比,身形存在差异;
他记得放飞时,高羽努力呼喊“榛儿!榛儿”;
他还记得高羽对海东青说“家里好不好啊”;
“飞出的鹰一到达山谷鹰舍,那边便会放出另一只,飞回军营。”他冷冷道,“一放一收,从来就不是同一只。”
“海东青的能力远在秦国黑鹰之上,飞行高度为人目力所不及。你们的国人在山谷训练海东青,令其识别飞往蓝田军营和燕国边境的路线,自然不必担心被发现,更不用担心被射杀。”
“所以,你知道海东青的弱点了。”高羽没有反抗,她将身体更加贴近樊於期,“它们的注意力,太容易被繁华和喧闹吸引……还有同类!”
她把嘴唇放在他的耳边,话未出口,却先笑了:“哈!所以那天,我的鹰来迟,是你作了手脚!”
“你最终还是放了我一马。”高羽的声音软下来,头也垂下来,重重压在樊於期肩膀上,“樊将军,你悔不悔?”
“羽儿,没有后悔与否,只有必要与否。”樊於期心中不禁涌出酸楚,他抚摸着高羽光滑的脖颈,“我用秦军黑鹰,截下海东青。”
“羽儿,这就是燕国的智慧吗?天下和胜负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可是你们不去用人,只去用禽兽。莫说强敌压境、兵临城下,便是合纵连横、外交斡旋,你们倒是有多少海东青?”
“我们不懂用人?!将军就懂燕国了吗?!只有太子回去了,才有人来做事!有新的人,做新的事。”高羽推开樊於期,“你已经知道了。想必你们的大王也知道了。”
“你说过,祖国如母亲,没得选。爱国是与生俱来,尽忠是义无反顾,羽儿已奋不顾身,何况樊於期。”樊於期不再像方才那样言语冷烈。
“所以,太子……他走不了了……是吗?”高羽说罢,咬紧牙,不让嘴唇抖动,无望地等待答复。
“你还看不明白吗?!秦强燕弱,别说太子,便是燕国送来整个宗室为质,便是燕王亲自为质,只要大王一声令下,燕国八百年国祚,不日便是往日烟云。太子去留,已无关紧要。但大王乃雄主,他要面子、要分寸、更要智慧。任由你们来去,便没了面子;公然拦截,又失了分寸;不说破而让身边人看破,假他人手,行心中事,才是智慧。”
樊於期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举到高羽面前:“从军第十年,大王赐给樊於期这枚符玺。羽儿可知道,它有甚意思?”
符玺外形是一只鹰,材质和雕琢,皆是寻常。高羽反复验看,并未察觉有何出众之处。除却秦王奖赏,高羽想不出这枚符玺还能有什么其他更深远的意义。
“大王视察部伍时,在蓝田军营外拾得一枚黑石。后来,他亲手将其打磨成黑鹰形状,制成符玺赠予我。”樊於期把它塞进高羽手中,“一为奖励,更为信任。”
“信任?”高羽不解。
“是。”樊於期说,“见黑鹰符玺,便是见秦王令。可出入秦国军营或边境而无阻。羽儿只有拿着它,才可以带着太子离开秦国。”
“樊於期自问大王有恩于我,我亦甘愿效忠大王和秦国。此番大王假我之手,放走姬丹,也……”樊於期哽咽了,“我樊於期何其有幸!”
“我不走!”高羽扑进他怀中,“给太子!我现在就去,把符玺给太子!我留下。我不走!”
“你要走。”樊於期摩挲着她的长发,“这是秦王对我的信任,是秦国对我的肯定。这只‘黑鹰’是我的信仰,理想,青春和忠诚。羽儿,我只给你。你带着它,要一直放在身边。你不要给别人。我不答应。”
他的手来到了她的脖颈,继续移向后背时,麻袍滑落到地面。他的指尖接触到她滚烫的皮肤时,樊於期想起了曾经的冰凉、光滑和干燥。
“羽儿,那天,”他脑中一阵朦胧,手指上的热量延伸到头脑,将他的意识燃烧,沸腾,“本来你的海东青回不来了。但我还是让它回来了。”
“我不后悔。我都是为了你。我不后悔。”樊於期说。
“将军。”高羽的掌心是湿的。那不是她的汗水,那是他后背的汗水,就像那天一样,只轻轻一抚,便是一汩细水,存在手心。
“期,再见。”
太子丹的歌声渐渐清晰起来。高羽躺在樊於期身下,一只手悬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紧握住黑鹰符玺。她放心地闭上眼睛,任由身体燃烧。
“羽儿,等我来。看两山三水,看桑麻红颜。”
“羽儿,鹰不会被困住。鹰要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