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到了没?”姬仲戊问。
“到是到了。才一到,夫人又转去了圃园。”小臣在门外应道,“夫人说,现下时节正好,香草长得旺盛,她要先去采些,过后再来。”
姬仲戊看着小穀的背影,只见她将两只香片丟进炉中,却不点燃。
“我去圃园请夫人吧。”小穀离开香炉,“夫人携来香草,就不必点香了。”
“也好。”姬仲戊快走几步,赶在小穀之前来到门口,替她掀起门帘。
小臣见是太保,不禁一愣;再见帘内走出的是小穀,更是一阵大骇。
他走到姬仲戊身后,想替他扶住门帘:“我来吧……”
话没说完,就见太保郑重地摇头拒绝。
小臣赶紧又拎起衣角,却见小穀作了个按掌的手势,示意他不必动:“你留在这里吧。我去请夫人。”
总是笑得那么自在与自得,被宠爱就是底气足。小臣心想道。
见小穀走远,他对姬仲戊说:“进屋吧。夫人来了,我再喊您。”
姬仲戊又是摇头:“我就站在这里等她。”
小臣退到一旁,低下头,兀自揣了一肚子纳罕,目光从鼻尖移到脚尖,又从自己的脚尖移到姬仲戊的脚尖。
“这会儿走了个得宠的,一会儿又来个得敬的。这二人,也不知谁更高明些。”他心说道。
圃园里,颉姬已是一身汗。正犹豫去留间,忽听到有人在背后唤“夫人”。她大感意外,因为那是小穀的声音。
“热死了。”小穀揉揉额头,“夫人先去见太保吧。等回来后,我给您送果羹去。”
“怎么会有这东西?”颉姬问她。
“咱们沾了公主的光呗。”小穀一边回答,一边用双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圈,“天子给公主们送来那么多新鲜果子,两个小娃可消受不完。”
“公主回去了,又不带走。能怎么办……”小穀眨眨眼。
“当然就……我们享受天子赐下的恩德哦。”颉姬拉住她,学着她的样子,也眨眨眼,并压低声音。
“不过,”颉姬松开手,“做好了,还是先送给太保吧。”
“刚刚都给他送去过了。”小穀朝着太保书房的方向,挑挑下巴。
“那是早前公主们剩的。”小穀噗地小了一声,随即捂住嘴,“咱俩吃新鲜的。”
颉姬靠近她,低声耳语:“对。”
“夫人快去吧。”小穀说道,“我原想着送了果羹就走。没想到太保拉住我说了些秦国和东迁的事情。一来二去,等到我弄明白,就耽误了这老长时间。”
颉姬听罢一愣。太保向来不大和家中女眷说起国事,更何况借秦国之力,关乎东迁成败,更是因尚待斡旋而未有定论的机要事宜。姬仲戊将此事说与小穀,意欲何为呢?
见姬仲戊握住颉姬的手腕,将她牵进屋,婢女才缓缓放下门帘。她望着廊下了愣怔出神的小臣,呐呐自语:“这些人怎么了?都热丢了魂吗?看起来全是奇奇怪怪的模样。”
颉姬将一束香草插进漆瓶。漆瓶旁边摆了一盏铜炉,小巧而鼓胀的腹壁上镌刻着畋猎采桑宴乐图,纹饰生动写实,充满生活意趣。两枚香片静静躺在铜炉里,全无烧灼痕迹。
“你不喜欢熏香。你的屋里,要么是花草,要么是果蔬。那些是你喜欢的气味。”
听到姬仲戊的声音,颉姬慢慢将视线从香片那里移开:“虢地夏天燥热,冬天阴冷,熏香倒让人鼻子不舒服,心胸里也燥得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姬仲戊望着瓶中香草,吟诵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颉姬道,“下次我带些竹叶来。你会喜欢。”
“过来坐吧。”姬仲戊指指身旁的座垫,示意颉姬坐在自己身旁,“还真想一起谈谈歌诗艺礼,可惜今天又不是时候。”
“秦君来了。”姬仲戊说,“他已拜见过天子,并明言此行来意,正是为了护送王室东迁。秦国愿以举国之力,出动车马转运东迁一应物资,并派精兵强将保卫天子、随员、眷属等一应人员安全。”
颉姬点头“哦”了一声,眼睛不由看向书案上的一只陶杯。杯子是空的,内壁上残存着粘腻的残羹。
秦国。这两个字流进心中,其意味不是嬴开,不是天子,不是东迁,而是小穀。是小穀说的那个“秦国”,是姬仲戊对小穀说的“秦国”。
如果姬仲戊必须和家中人说“秦国”,那么第一个人,难道不该是自己吗?可他已先和小穀说了。
颉姬突然感到困惑。这种困惑令她变得迟钝。她尽力让思维停下来,因为只要一思考,只要试图猜测姬仲戊和小穀说了些什么,胸中仿佛便生出一只拳头,在她毫无防备时猛击心脏,沉闷而疼痛。
“虽然虢公与晋侯极力举荐,我依旧不看好芮国。之前与王计议,王也是这么个态度。”姬仲戊说。
“王看好秦国?”颉姬问。
“正是呢。”姬仲戊答道,“原本是一筹莫展,现在迎刃而解。不得不说,那位秦君是个爽利耿直之人,且甚具眼力和远见,可谓有勇有谋。没等咱们招呼,他便直接觐见天子,解了燃眉之急。”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按压住颉姬的手背:“你说,秦君是真有这份韬略,还是有高人指点啊?”
“自先王时,犬戎作乱以来,秦人哪次会错过勤王之事?”颉姬反问道,“若要立足西土,进而东出,秦人总得有个立场,也更要有个靠山。无论正统、礼法还是时局,倚靠住天子,总是最佳选择。秦君若已看明这些,要高人何用?若看不明这些,有高人也无用。”
“那么,秦国这次出手勤王,便是靠对了!”姬仲戊说。
颉姬嘴上淡淡“哦”了一声,心里却重重一跳。
“重赏钟鼎重器、丝帛金玉,自不必说。天子许诺,东迁之后,授秦君以公之爵位;岐山以西,尽属秦地。其他,无论封国、戎族,还是……还是携王,”姬仲戊顿了顿,又清清嗓子,“尽由秦国节制和处置。”
周王和嬴开,手笔和野心,算是够匹配了。颉姬心里大大兴奋。嬴开,我和你说过,这一趟王畿,你不会白跑;将来那一趟成周,你更不会白跑。
“天子对秦国的旨意与馈赠,总得有人送达。”姬仲戊面向颉姬,“王的意思是,就由你来作特使吧。”
见颉姬未有迟疑,果断应允,他闭上眼睛。沉默半晌后,也不睁眼,便直接问道:“你说,我是不是也该送点什么呢?嬴开是君主,到底也是男人。我就送他些男人需要的,可好啊?”
颉姬捂嘴笑道:“想送你就送,我替你出力,成全你的人情就是咯。”
“那就把小穀送给他吧。”姬仲戊道。
颉姬一愣,身体也跟着一凛。见姬仲戊已经睁开眼睛,她只得强撑住一脸笑容:“你舍得吗?”
“送的是小穀,又不是你,有什么舍不得。”
“那……”这话虽是偏向自己,可颉姬心里却升出了凉意,“我去和小穀说说看。”
“我已经问过了。她愿意。”姬仲戊加重语气,“她很愿意去秦国!”
这就是小穀说的“秦国”了!
是小穀满心自愿去秦国的!
颉姬心里的凉意更深了。
她说:“如果秦王不留她,我再带她回来。”
“带她回来?我这么说过吗”姬仲戊摇摇头,也是叹也是笑,“你是夫人,该要你来处理。”
“总要讲讲你的心思,我才好办啊。”颉姬说道。
姬仲戊略微愣了愣,没有作答,却对着门口,唤来一名小臣:“去取前日作的礼单,送往秦国的。”
“不必。”颉姬止住小臣,“不必拿来来。我去看吧。”
俯首后,她便起身随小臣走了。
“我的心思,你怎会不懂呢?”姬仲戊盯着颉姬的背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