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开骑马行至太行牛心山南坡。这里北高南低,坡度和缓,以他的骑术,策马足可以轻松通行。
嬴开停在一处台塬上。这是他以往东行所及最原处,也是最临近中原大地的一次。向四面眺望,满目山河壮丽,眼中风华富庶。东方之美,中原之盛,如海市蜃楼一般,近在眼前,又触不可及。
黄河还在20里之外,他仿佛听见洪流奔腾翻滚的声音;东去60里,过王屋山,再南进百多里地,便是成周雒邑。
随着天子东迁事成,此刻目力所及,尽在成周王畿之内;此刻站立的地方,将是太保家族此后世世代代生活的采邑。
再往远看,嬴开的视线模糊了。他不知道是因为目力到达了极限,还是因为河神祭祀的燎燎烟火,从大河边向这里飘来。
这片模糊的雾气中,还裹挟着隐隐人声。他竭力捕捉,仿佛正好捉到了颉姬的声音
“你知道太行八陉吗?”
“知道的。”他在心里回答。
“太行八陉,最南一处叫‘轵关陉’。太保采邑在此,连接西土与‘轵关陉’。你若东出,这里是必经之路。”颉姬说。
“嬴开,你问我凭什么能说服天子——我,就凭这片采邑来说服。”
“嬴开,你问我凭什么可以无所不能——我就凭四个字——随机应变。”
“嬴开,无所不能的人,从来都不是干成了事,而是看透了人——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复杂的事,只有复杂的人。”
行礼毕,颉姬朝小穀扬扬手手,小穀便行之周王身后,牵起两位年轻的公主,走回颉姬身旁。
只是这么一来一回,擦肩而过的光景,,颉姬已经捕捉到周王眼中的光亮,几次驻留于小穀的面庞,并游走于她的侧脸和背影间。
“公主今晚就住在我处了。”颉姬笑着对两位身量未齐的小女孩说。盛大并素雅的礼服,如甬钟一般,扣在她们身上,令她们看起来又疲惫又委屈,“换了衣服,或者睡下,或者玩玩。”
孩子们还不曾学会掩饰。两位公主甚至忘了去看下天子父亲的脸色,兴奋的样貌全然写在脸上,竟是一览无余。
“她两人若是顽皮张狂,夫人还是要好好训导,不必客气,”周天子话音虽严厉,但眼里却是藏不住的柔和。
颉姬并小穀两人同时深深一揖,算是回应。
“此后的事情,还有多处需要夫人照应。”周王淡淡地说。
颉姬明白话中意味,示意小穀领着公主退下后,才继续说道:“太保家族向来以王命为家族荣耀。太保常说,自己不求功业镌刻于钟鼎。我想,太保家并非不在乎宝彝,而是太保更在乎名节。若无忠烈义举,总有诸多重器列于宗庙,除了炫耀,又有何意趣?天子此刻赏家族为国建功,甚至捐躯的机会,太保当懂得值此之际,所求唯有竭尽全力尽忠于天子,太保家族才有永恒的荣光。”
“太保和夫人之义,我自然知道。而虢公晋侯也是全力支持,令有举荐芮国……”
周王刻意停下来,不再往下说。他在等待也在观察颉姬的反应,见对方无话才又说道:“夫人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王也一样吧,也觉得有哪里不妥吧?”颉姬反问,并深深低下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
周王并不是不想表露自己的心境,他只是不愿意有人看到自己的表情。颉姬心想。
“芮国富庶,亦可信赖。只是东迁所需,又何止财力。我以为,若论及兵力和运力,便是拉上芮国加入,仍是不能补太保、虢公和晋侯三家之不足。”颉姬说。
周王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她,说道:“这倒是实话。但不全是实话。夫人虽为女眷,但却是太保、母家乃至我王室仰赖之人。您是知道的吧?”
“王不认为置喙是僭越,那我就知无不言了。”颉姬此刻心里满是坚定甚至决绝,但仍然低头说话,“芮国本就不堪东迁所负,更何况……”
她缓缓抬起头,一侧嘴角向上挑了挑:“恐怕芮国也不情愿!”
她的语气越来越重,周王随之重重点头。
“是喽!”他肯定道,“夫人把话说开,我便知道后面该怎样请教了。”
“可不敢。”颉姬听罢深深一揖,“天子言重了。”
“依我看来,芮国是其二。”周王说道,“夫人认为,其一是什么?”
颉姬端起右臂,左手同时抬起,覆盖在右手上。双掌合并,挡在面前,行拜手礼:“其一,是宗周之地。”
“如若宗周归属也有先后二事,那么,成周归谁却是第二,”颉姬移开双手,抬头与周王对视:“而不该归谁……才是第一。”
颉姬说完,两只博袖在身前拂过,蔽住身体,再施过拜手礼:“失言了……”
“说下去!”周王声音低沉,恳切,又透出激动。
“所谓不该归的,正是晋、虢、芮这些亲贵。外人看来,留与亲贵似是理所应当。可是,虢与宗周之间有山河阻隔;而晋与宗周间尚存大量隙地,且由诸戎占据。一旦有变,虢、晋均是鞭长莫及。”颉姬说道,“至于芮,虽富且贵,自保足矣。”
“其实,还是夫人那句话吧。”周王不禁苦笑,“芮国必定不堪托付,更何况,他们也不情愿。”
“既然王畿不能留给他们,便让他们出钱便好,比如芮国。”颉姬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知道周天子心里早有了答案,且天子也不需要正面答案。
“出钱不出力,相当于没出钱;出力不出钱,相当于又出了力,又出了钱。”颉姬向前一步,靠近周王一些,“这话,天子比我们明白。”
“其实,许不许他王畿之地,实不在芮国考虑之内。”说完,颉姬又退回刚才的位置,站在原地似笑非笑。
“至于该归谁……”颉姬停下想想,继而说道:“便是宗周西边那些。”
“西边……”周天子将头转向一边,默默翕动嘴唇,仿佛在咂摸这两个字的味道。
“论及威胁宗周,西边势力有三。”颉姬解释道,“犬戎,秦国……”
周天子猛地将头回正,紧抿住唇,皱紧眉头,等待对方说出他最关心的答案。
颉姬一字一顿,口中重重出甩出“携王”二字。
携王余臣,幽王的兄弟,周天子的叔父。犬戎之乱后,余臣在宗周西边集结一众党羽,明里暗里打出“王”的旗号,试图将“二王并立”局面坐实。
天子长出口气,不论是否是自己喜欢的答案,但这却是正确的答案。既如此,便不必和眼前人继续兜圈子,他总算能松口气了。
“如果必须在携王、秦与犬戎三者中择其一,也只能是秦国了啊。”周王叹道,“夫人不担心秦国与携王联手吗?”
“若不留与秦国,王就不担心他们与携王联手了吗?”颉姬反问道。
“携王与犬戎,唯有秦国可以节制。形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王畿之地,只得交于秦国!”颉姬说。
周王身体一凛,脸上笼起一片灰暗。
颉姬接着说道:“秦子嬴开为人有三个目标,其一是灭犬戎、稳西土并报世仇;其二是效法我朝礼乐,正诸侯身份;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便是东出中原,称霸一方!”
“倒是个有志之人!”灰暗渐渐从周天子脸上隐去。
“也是义气之人!”颉姬即时捕捉到对方眼中一瞬光彩,立即说道:“若能得偿所愿,嬴开必得以忠心报天子成全之恩。”
“不过,天子亦不可让秦坐收利益啊。”见周王眼中稍纵即逝的光彩再度回来,并俨然成为凝聚的光点,颉姬嘴角不禁一翘,“他秦地马匹多且壮硕,秦人彪悍且擅驾驭。由秦国出车马人力,护佑王东迁,正当其所。嬴开若承所托,王不妨相机赐秦以宗周之地,应允嬴开所愿。”
“秦出车马人力,王许以封地、爵位,一可成全天子尊严,再可解决东迁运力和安全,三可消耗秦国内力,使其无力即刻东出,威胁中原诸国。可谓一举多得。”颉姬说道。
“有宗周之地,能否达成上述目标,就看秦子嬴开的本事。若无宗周之地,唉,”颉姬冷冷一叹,“他秦人便永是西垂一众蛮夷志。”
“夫人通透。”周王赞道。
颉姬再行拜手礼后,摇摇头:“我不通透。是天子您,早就打算将王畿封于秦国了。”
“夫人何出此言?”周王虽然眉头还皱着,但是腮部已松弛,笑容早已藏不住了。
“若非意属秦国,王也不会专门找我来问话吧。”
颉姬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