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想,当然是要像我大哥那样!”嬴开握紧拳头,意气风发,“我先祖和君父,自然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对祖上,是敬;对大哥,是慕!我还是要作大哥那样的人,那样的事!是君王,更是大英雄!”
秦伯嬴开,西垂大夫赢祺的次子,乃当今秦国国君。其上两代,或豪杰或雄主,皆是赢秦部族英雄主义时代最为杰出的代表人物。
其祖秦仲,在位时秦始强,秦国渐入周王和诸侯视线。周宣王时,其受封大夫,出征西戎,亡于阵中。
其父赢祺,被后世追封秦庄公,亦领周宣王命讨伐西戎。此一役,秦军大获全胜,不仅安定了周王朝西土,赢祺也报了西戎杀父世仇。更重要的是,为奖励战功,更出于管控西土之考虑,周天子将之前戎族所占的犬丘之地赐予这位秦君,并封赢祺为西垂大夫。
而赢祺的长子,嬴开的长兄世父,又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这是一位生而为战,生而为赢的王子。他的理想,他的信念,他的存在,只为赢秦而战。世父将太子之位让予嬴开,自己则跟随君父赢祺,带兵去打西戎了。
悲情主义的英雄,总是拥有丰富而完整的生命体验。人们生活在他们的牺牲中,人们亦感动于他们的情义中。嬴开属于这样的“人们”;而滋养将来的更多、更新一代的“人们”,使嬴开与生俱来的必然使命。
于是,从小到大,嬴开视先辈为楷模,其中尤以世父为甚。身在秦国君位,他仍时常念及长兄壮丽的志向:
“先祖父为天命,为王命,为我大秦子孙福泽而战,以身殉国,从此无归。不破西戎地,灭西戎贼,报大秦世仇,还天子西土宁静,我便也一去不回!”
“这么说来,你就是大英雄!”一位美人将双臂挂在嬴开脖颈上。
她来自姬姓虢国,单名一个“颉”字。现在的颉姬——先秦时期,称呼女子姓名时,总是名在前而姓在后——身份是虢国公主“虢姬”;不久之后,她将成为燕国夫人“燕姬”。
“有雄心有胆识,就是我的英雄。”她左右摇晃下颌,挑逗着嬴开,有点娇憨,又带着点一戳即破的狡猾,“你把公主缪嬴嫁丰国国君,就是你为秦国东出放出的大招。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丰国领地在沣河上游,与秦地相邻,在秦东面。
成周都城虽在雒邑,但周天子仍居宗周都城沣镐。沣镐之名源于周朝开国前后两王——文王都于沣,武王都于镐。沣镐之“沣”,即指沣河,以西为沣京,以东为镐京。
姬姓丰国始封君,是周文王第十七子,周武王的弟弟。依其封地位置紧邻宗周,不难推想这位“十七子”很受长辈文王爸爸宠爱,也深得同辈武王哥哥信任。占据天时地利和血统优势,丰国势必成为列国诸侯中地位最尊贵者之一。
嬴开确实需要通过秦与丰联姻向周王朝核心统治圈渗透,这也确实是他突破西土,向东推进的第一步。从此开始,他要大步前行,他也要步步为营。
“我赢秦一族,本少昊之神的后裔。”嬴开对颉姬说。
少昊是东夷部落领袖,嬴族秦人向来以他为本族的父系神明。
见颉姬已经松开手,他用力揽住她的腰,把她拉进自己怀里:“我族自东而来,现扎根西方。根愈深,则枝愈盛。向四方开枝散叶,就是理所当然。从此我秦族就要向东方,向你们中原去了,有什么不对的?!我还要四方,向八方,向各方!你说,有什么不对!”
颉姬用手背挡住嘴,隔开嬴开贴近来的嘴唇。
“这也算东出大招?你们中原人总是自作聪明。”嬴开像赌气一般,将她推远了一些,“秦、丰两国相邻,结婚姻之亲,睦邻之好,又有什么稀奇。虢国和燕国,同为姬姓,同出天子血脉。虢公现在把你嫁给太保,我倒要问问,燕、虢联姻,是要往哪里出大招?”
嬴开所谓太保,是周王室“三公”之一,负责王朝武备。当今太保,名叫姬仲戊,是周王朝开国功臣燕召公后裔。
昔武王灭商立国,封其庶弟姬奭于中原东北燕地,为燕国首位国君,同时委任其为太保。始封君燕君,或曰太保姬奭,又称召公奭。
因太保责任重大,燕地位置偏远,召公须留在都城署理军政事务,由嫡长子代其前往燕地就封。
不久武王离世,成王年幼即位,召公奭成为顾命大臣之一,辅佐新王,便更不能远离丰镐,只能居住在王畿内自己的采邑中。
召公奭去世后,其次子承袭太保职。此后召公次子一脉,世居王畿召公采邑内,代代高官显贵,位在三公,执掌枢要,是召公家族中最为重要的一宗,北方燕国君主的同胞,姬姓王族的核心,更是周天子倚重的心腹。
燕召公采邑,在丰镐王城南部,王屋、黄河之阳;去往成周洛阳,一日内即可到达;与召公采邑一河之隔者,便是颉姬的母国,姬姓虢国。
因了这一干历史渊源,嬴开将太保姬仲戊与颉姬成婚,说作燕、虢联姻,也不无道理。而基于召公采邑与虢国的优越地理位置,太保的地位和权利,以及众所周知虢国与周天子的亲近,此番虽是姬姓“两宗”联姻,但其中深意,恐怕还要在“两国”联姻之上。
“说什么礼乐宗法,说什么同姓不婚。中原人制礼作乐,到底是作给谁看。自欺欺人,言不由衷而已。”嬴开不屑道。
颉姬再次靠过来,扑在嬴开背上,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又用另一只手敲着他的头壳说:“脑子真笨。不结婚,就是一个人干大事;结了婚,就是四家人干大事。一个人干的事,再大能有多大?虢国公主和太保夫人,哪个身份是成大事的,你懂了没?!”
“不懂!”嬴开反过手肘环住颉姬的腰——她的腰可真细,一个环抱,手掌便陷入对侧的腰窝中——正在发力的刹那,颉姬已经顺着力道躺进他怀中,“你别说,我不听。你脑子里都是歪门邪道。我是即刻要出发干大事去了,可真怕中了邪耽误事。”
嬴开即位已三年有余。此时周王朝是精致而脆弱的,天子在丰镐勉强撑持局面,然而面子都已经布满裂痕,更何况里子。
中原诸侯和采邑君主,日渐强大者,阳奉阴违;夹缝求生者,沟通结盟;西方戎族不时试探,蠢蠢欲动;北方媿姓方国凭借盐卤资源,江汉诸国凭借吉金资源,也都有了独立生长的立国资本。
眼见天下都在各寻各的出路,周王是衣袖一挥,不过清风一阵;他不禁焦虑,真要是燃起烽火,还有谁能来。
最近犬戎部落又不安分了。他们的骑兵从最初的袭扰王畿采邑,进而发展到觊觎沣镐王城。
当周王发出了战备动员,列国诸侯拖的拖,磨的磨;有人装聋作哑,有人作壁上观了。这一场关于忠于天子的表演还没落幕,嬴开已经站出来,公开表态出兵阻击戎人进犯,并组织军力勤王。
如今,秦军将士整装待发,只等秦开一声令下。
此役,是冤家路窄,再战宿敌,但胜败之间,已不仅仅是复仇之战或守土拓边。一片更广阔的图景,正在嬴开眼前铺开。
“你们中原都是怂人”嬴开愤愤道。
“时机不到,不怂的也要装怂;时机到了,就算送死也不认怂。”颉姬身子一骨碌,衣衽松开,裸露出半边肌肤,“等着瞧吧。”
“我的时机呢?到了吗?”见她去拉衣服,嬴开抓住她的手,嘴唇沿着她的下颌一路向下滑。
“去战犬戎,得胜回来。”颉姬向上梗起胸脯,柔软的深衣随即离开身体,落到嬴开腿上。
嬴开把她卷进自己的身体:“你会想我吗?”
“我会想你回来时……”她挑起腰,找到他的嘴唇轻轻一吻,又松懈下来,软在他怀里,“是什么样子呢?”
“能是什么样子?无非站在回来,或是躺着回来咯。”嬴开答道。
“你若站着回,便来送我一程吧。”
嬴开明白,颉姬所谓“一程”,即是她出嫁之时。
“若是躺着回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脸埋进颉姬锁骨窝中。
“我,也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