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说得对。我是赵国人,朱亥是赵国人,背负凶手罪名的酒铺伙计,他也是。”侯赢说。
他对着北方深深一揖:“我们同为平原君门客。君以义托付,吾等受命来魏,当以命报恩!”
“你……无耻!”颜恩啐道,“潜入别国为间人,辜负信陵君信任,你愧也不愧?!”
“不!”侯赢厉声反驳,“我不会辜负信陵君!”
他凑近如姬:“间人就是恶人吗?!我们是间人,那么秋水先生呢?!夫人以为自己的父亲呢?!他和我们身份一样!秋水先生是燕国间人!”
“走开!退后说话!”颜恩跨前一步,用身体护住如姬,“你说谁是间人!这里人人都知道,我家老爹是魏国祭酒监!姐姐咱们别听他胡诌!”
“所以,秋水先生比我们更有优势,他有更多更准确的消息。先生以一人之力,超越我三人合力,可谓甚矣!”侯赢说。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害死了父亲?”如姬问道。
侯赢摇摇头:“各为其主,各从其志。间人不是任侠,侯赢断没有夫人想得那么不堪。”
如姬身体松懈下来,在坐墩边沿坐正。她已竭力平复情绪,但嘴唇依然发抖:“老吏的心事,便在这里一吐为快吧。”
于是,侯嬴如实交待了他自赵国潜入魏国所要执行的任务。
多年前,经与平原君赵胜商议,侯赢等三人进入大梁。根据任务安排,一人在东门守军旁,收集军政信息,列国外交;一人在集市,观察商业需求,民风流变;再一人盘桓酒肆商铺,汇聚道听途说,街巷流言。
他们一旦潜伏,便是时数年之久。期间魏国于列国之间,并未有太大作为。无论势头强劲的秦国,疲于应付的韩赵,亦或游离自保的齐燕,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楚国,在其规划和推进外交纵横方略时,仿佛同时忘记了魏国。而魏国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存亡大战的时代——既然狼烟烈火暂时烧不起来,何不尽情享受人间烟火。
魏国变成了“透明的魏国”。
因了魏国无所进取,侯赢三人也便无所作为。当然,这些都发生在遇到秋水先生之前。当因缘际会,他们遇到这位燕国的祭酒监,魏王宠妃如姬之父时,一切都变了,逆转了。
“夫人和姑娘痛恨间人。可你们还不知道吧,秋水先生他也是间人。”
如姬二人听罢,不由得相视一愣。
“才不是!他瞎说!”颜恩脱口而出。
“父亲虽为大王典礼宴会服务,但鲜有进入宫中,平日行事更不涉及政务。他……”如姬突然想起前日酒窖见闻,“老吏的意思是,父亲是因为魏酒?”
“是。”侯赢答道。
侯嬴说,秋水先生不仅是一名隐士,更是一名志士和义士。身在魏国,他从未与燕国断了联系。应该说,在燕国官员、贵族甚或国君心中,他都不是无名之辈。每有燕国使臣来魏,无一例外,必要密会秋水先生。
“固国以富国强兵为本。以燕国之国弱、民兵疲,自诩文华兴盛,礼乐传世,其实不过痴梦一场。”侯赢说,“赵国仰仗平原耕地,号称物阜民丰。但是比起燕国肩挎中原平原与辽东辽西,南北耕田广袤,山林物产丰饶,且有海产供应,还是差了不少。便是这样,燕国物产也不过是枣栗鱼盐。说到底,几百年的经营,始终在维持自给自足罢了。”
他淡淡一笑:“夫人和姑娘别恼,上面这些都是秋水先生的话。”
“依照先生的意思,燕国若想富强,唯有依靠易货交易,以我有供人无。留居魏国半生,先生只为寻找交易商品,并终有所得。”侯赢由衷一叹,“夫人没想到吧,这就是他来燕国的目的。如此看来,先生可比我们三人高明多了。”
即便燕国盛产盐卤,但是无论产量还是运输能力,都不足以与齐国抗衡;燕、赵两地虽为中原优良马匹产地,仍难以匹敌匈奴和诸胡的悍马。放眼列国经济环境和需求,正如侯嬴所说,燕国纵有渔盐枣栗之饶,却无核心贸易优势。
如姬沉默片刻,若有所悟道:“魏酒属中原佳酿上品。如果为王室典礼、祭祀所用,则更要酿造和优选其中之极品。”
侯嬴浅笑着说了声“是的吧”,又继续追忆起来。
秋水先生发现,想要对付北方游牧民族,或有两个方法:一曰将他们打到服,一曰将他们喂到饱。
燕国的北方是肃慎人。论好战和战斗力,他们不如匈奴人;但论好酒和鉴赏力,却比匈奴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夫人是燕国人,自然知道肃慎苦寒却不穷困。而肃慎人上到首领贵族,下到猎户百姓,不仅好饮,更舍得为美酒一掷千金。拿酒和他们作交易,收益蔚为可观!”
巧的是,与北方民族区域接壤的秦、赵、燕三国,均不出产好酒。秋水先生因此决定将魏酒配方,以隐蔽的形式,私下运往燕国。
听到此处,颜恩不禁怒斥:“不就是买酒卖酒吗?凭什么杀人!”
“姑娘想简单了。”侯嬴态度依旧淡淡的,脸上微微漾起波澜,皱纹又密了一些。
在秋水先生的计划里,用美酒打开交易局面,逆转燕国经济态势只是第一步。之后燕国将通过肃慎,将交易地域向西扩张,直达诸胡和匈奴。
经济是政治、外交和军事的基础。“美酒经济”带给燕国的,不仅是滚滚财源,更是一系列的“美酒伙伴”。燕国将与游牧民族结成联盟,打通中原北部和西北区域的战略纵深通道。
“或许这些都不是最关键、最核心的吧。”侯嬴加重语气,“秋水先生的终极目标,是秦国!通过酒的交易,富国强兵,把控中原化外,成为北方强国,从而与西方秦国比肩。”
“夫人和姑娘难道看不出来吗?秦国早就不把东方列国放在眼里了。秦军要做的,不过是按部就班的推进灭国大战。若说秦国还有什么忌惮,惟匈奴而已。燕国如能与匈奴联手,那么便是秦国,也要让燕国几分。”
“秋水先生如果不死,方今天下,或许就是西秦--北燕--东齐,三足鼎立中原了。”侯嬴仰天叹道。
“那……”颜恩不知如何反驳,她见如姬只是坐着沉默不言,只得愤愤地哼了一声,再翻了几个白眼。
“那么赵国呢!让秋水先生实现计划,就没有赵国了!”侯嬴脸色惨白,哆嗦着拿起一只陶罐,“长平一役,赵国元气大伤。秦国亡赵意图日甚,列国皆作冷眼旁观状。而燕国此举,无异于与秦国联手。”
他把陶罐抱在怀里,嘤嘤地哭出声来:“秋水先生啊!于情,侯嬴是错了;于国,侯嬴无可选择!”
“既说国事,我也不妨抛开家事。”如姬起身,走近侯嬴,“老吏既是平原君门人,此前力主无忌公子出兵救赵,如今独自留魏,便可理解了。”
“夫人错了。”侯嬴道,“我有幸得信陵君青眼,确有平原君差人沟通。但今日之事,与平原君无关。”
“我自问不是偏狭之人。纵然家仇不敢忘,但仍愿意相信老吏是信义之士。无忌公子对您的仰赖和礼遇,人尽皆知。公子重情义,不求老吏报还;如今老吏凉薄至此,可曾想过公子心寒与否?”
“人心冷暖不敢妄言。只是我今日举动,信陵君必心存疑虑。与信陵君多年往来,我二人已是心有相通。不待多时。信陵君自会回至我处,侯嬴必予君以必胜良策。”
如姬和颜恩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待到那时,还需夫人助力,方有成算。”侯嬴补充道。
“我?”
“夫人盗出魏王虎符,交予信陵君。君持虎符至魏军大营,统领魏军救赵。”
“将军晋鄙领军在外,未见王诏,岂能单见虎符,便交出兵权?老吏岂不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如姬说出心中疑虑:
“对于魏军大营的众兵士,虎符就是‘道理’!就是信陵君为统帅的合法性!至于晋鄙将军,”侯嬴顿了顿,“我已安排朱亥与信陵君同往。若将军不从,只得击杀将军以成大事了。”
如姬瞪大眼睛,惊骇得不知从何说起。
颜恩则冲上去指着侯嬴,大声呵斥:“借人之手,妄杀无辜。此等阴毒手段,用起来竟乐此不疲!我们凭什么要帮你!”
她又转向如姬,道:“姐姐不要理他!偷窃虎符,击杀将军,劳师动众。大王的信任,信陵君的仁义,还有数万将士的人命,就是用来成全这个老头对赵国、对平原君的承诺吗?如此一来,他什么都有了。一毛不拔,他什么都有了!”
她再度逼向侯嬴:“果然是‘贤人’!‘智者’!步步为营,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
“姑娘说得在理,欠下的也该还了。以前有秋水先生和替我挡下罪名的后生,现在有晋鄙将军和魏国将士,还有信陵君和平原君——唉,果然是欠了太多了。”
侯嬴对着如姬深深鞠躬:“侯嬴请求夫人取来虎符,送与信陵君救我赵国。侯嬴以贱命,谢杀人之罪,谢夫人救国大恩,谢信陵君知遇之恩。可否?”
“你死了有什么用!”如姬依旧不言不语,颜恩依旧不依不饶。
“侯嬴死不足惜。难道夫人不在乎燕国吗?”侯嬴的眼中燃起火焰,闪着红光的火焰,“秋水先生为燕国潜伏和赴死,夫人为燕国忍耐和妥协,若都成为误会一场,难道你们也不在乎吗?”
“秦军围赵……不是吗?”如姬摇头,表示不解。
“夫人还不知道吧。秦军围攻邯郸,齐国名士鲁仲连先抵赵国,游说魏国将军新垣衍。之后星夜前往燕国。他的计划是,如若魏国不肯出兵,势必说服燕国救赵。信陵君能否调动魏国大军,燕国能否躲过秦军兵锋,全赖大王虎符。赵、燕、魏、秦四国命运走向何处,全看夫人作为与否了。”
“千里驹,鲁仲连。” 如姬似有所悟,“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即刻送予信陵君。”如姬将一只包裹精致的小巧锦囊递给颜恩,“东门吏是对的。鲁仲连必定能说服燕王。我们不能眼看着燕国出兵。燕军,打掉一个就少一个,我们打不起。现在,燕国连赢都赢不起,又怎能输得起。”
“他已经刎颈自尽了。姐姐,”颜恩双手拢住锦囊,低声嗫嚅,“我觉得,东门吏可以不用死的。”
“那是他需要的。”她帮颜恩擦拭掉眼泪,“他自由了。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