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颜恩指着木简上的若干符号,转转眼珠,一脸迷惑,“像字又像画符。认不得。”
“是肃慎文字。”如姬回答。
这是秋水先生留下的一套简牍。仔细看去,每条简上,右侧刻画单个肃慎文字,用以解释其含义的燕国文字,被刻在其左侧。因此,这套简牍相当于肃慎文字典。
肃慎族聚居在中原东北方,与燕国辽东国土接壤。虽然以勇猛强悍著称,但肃慎族属于渔猎定居民族,生长于山水形胜之地。那里水源充沛,物产丰饶;少有天灾,鲜见疾疫;除却冬季苦寒,其他时节气候宜人。
沾了地理和环境的光,肃慎地域物产丰饶,余粮不绝。肃慎人,向来不为愁吃穿用度发愁。生活优渥,人也就懒了——懒得精耕细作,懒得改进工具,懒得修文立法,懒得练兵习武,更懒得“打砸抢”。沾了邻居“懒”的光,燕国辽东国境也算让人放心。
此“懒邻居”亦可谓“好邻居”。肃慎人热情放达,慷慨大方,仗着自己物产丰富,稀罕物多——比如兽皮、山珍、药材、谷物和果蔬等,便时拿出来打理一番后,当作礼物赠与燕国。而两国的边境贸易,亦做得有声有色。
官方和民间往来频频,肃慎文字与中原文字,尤其是燕国文字的互译字典,势必成为必需品了。
“这一卷里,全是关于粮食谷物的字。它们看着花哨,其实也有规律。” 如姬指着几案上的木简说,“不仅有规律……颜恩,我觉得它们还很眼熟。”
“不熟。完全没印象。就算熟,也是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 颜恩凑近木简,仔细看了几列后,摇摇头,“就算是老爹留下来的,可这些肃慎鬼画符能管什么用。姐姐还是操心些别的事情吧。比如,信陵君今日要开席宴请门客了。”
如姬托着腮,意兴阑珊,恹恹道:“高朋满座,推杯换盏。于无忌公子,这些难道不是常事吗?合该大王公卿士子操心,轮不到我。”
“这次不是寻常宴请,而是送别宴。而且不是送其他人,而是信陵君自己送自己。姐姐,宴会后,信陵君便要带上门客和车马,以兵器和甲胄武装,即刻出发去邯郸了。”
如姬惊讶道:“邯郸?抗秦救赵?前日赵国使者为此而来。当时大王明明拒绝救赵。”
“或者因为平原君?” 颜恩略作揣度后说,“平原君一面与信陵君书,盼他能说服大王,一面自己组了千人义军,死保邯郸。”
“赵胜公子此举,不过以赴死之举,全大义之名。”如姬不禁感慨,“君战死以报宗庙社稷,门客义士战死以报君知遇之恩。”
颜恩却大为不满:“他带着一众人马去送死,就没想过家里人吗?平原君殉国,夫人既要承受寡居之苦,又要承受围城之困。可悲可怜也。”
“啊!”如姬一惊,“所以,无忌公子必不选择独完。于国,救赵也是救魏;于义,两公子交谊深厚、情同知己;于亲,无忌公子不忍胞姐生死难卜,孤困邯郸。”
“无忌公子真乃大情、大义、大勇者。”敬服之下,一阵无力亦感压上心头。她淡淡道:“只盼公子和门客,有去有回。知北之心至此,也再无它求了。”
“姐姐呀。天下事和公子家事,轮不到咱们操心。该操心的是,信陵君出征,侯生并不在其列。早先准备这场壮行宴时,信陵君可是邀他作上宾和谋士。你说奇也不奇?咱们是不是该操心一下啊?”
颜恩话音未落,如姬已经跳起。一边胡乱卷起木简,一边大声对屋外吩咐:“备礼,送信陵君出行!”
“夫人打算送什么?”屋外的侍者问道。
如姬一愣,看向颜恩,对方更是一头雾水。
“我现在去求大王。咱们即刻出宫,去信陵君府上。”
马车经过大梁买卖街市入口时,坐在驭手旁的颜恩对车厢里的如姬说:“姐姐,快看!信陵君,信陵君在街上呢?”
如姬立即掀开马车轿箱的窗帘。只见信陵君的坐驾停在贩售食材的大集外,而他本人则站在马车旁边,想来应该是在此地等人,但他面色平和沉静,不急不躁,既沉浸于市井烟火,又游离于尘嚣喧哗。
“是无忌公子!此时正是宴会时间,他不在府邸待客,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去打听一下。”驭手当即理解了如姬的意图。
他跳下车正要往前时,却被颜恩拉住。
“夫人放心。我会随机应变,不让他们看破身份。”驭手说。
不多时,驭手便回来了。
“问到了什么?”颜恩问。
“回禀夫人,”驭手答道,“信陵君亲自驾车前往大梁侯生住处,迎他赴宴。结果出门没走几步,这侯生说自己有一好友,多年未见,此时甚为想念。于是信陵君车驾载着他,顺路就到了这里。他跑进集市探访朋友,倒把信陵君撂在一旁等他回来。”
“顺路?”颜恩撇撇嘴,“绕路才对!从大梁东门去往信陵君府邸,根本不会路过集市!”
“侯生的朋友?是什么朋友?既然可以劳驾了信陵君,想必是上上等贤人?”如姬问道。
驭手立即摇着头,连说三个“不”字后,立即把之后打听到的信息报告给如姬:“夫人想岔了。侯生这位朋友,就是肉铺里的一位屠夫。”
如姬和颜恩相视一愣,驭手则恍然有所悟道:“哦,对了,听说这屠夫手艺不赖。每每操刀屠宰活物时,总有很多人跑来围观,还跟着叫好!”
如姬捂住嘴,低声对颜恩笑道:“不愧是大梁人,看热闹时候最起劲。”
“走,咱们也去看看热闹。无忌公子认准的,应该错不了。”她跳下马车,向着信陵君所在位置走去。
“快看,今天牵来一只活猪!”
“跟杀猪比起来,杀狗宰羊顶多算是花拳绣腿咯。”
“你们这些人,就是少见多怪。论起朱亥杀猪,本人也是看过的……”
“既然都看过,那还不赶紧闭嘴走人。让你提前说了,那还有个甚看头!我们要看的,就是那股子新鲜劲儿!”
围观看客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朱亥杀猪!朱亥杀猪!朱杀了猪,自家杀自家!”
在儿童们的调笑声中,一名年轻壮士提着斧头,走近牲畜。
如姬一向认为,屠夫都该长得腰圆膀大,面厚耳阔,四肢形如肉柱,提着屠刀往人前一站,活脱脱是换了人面的饕餮神兽。
可这位朱亥则不然。他身材虽高,体格却是健壮而不肥腻。他面庞清癯,轮廓清晰,鼻梁高挺,左右两眼距离很近,而眉眼之间距离又很远,远得像要让眉毛和眼睛害了相思病。与面庞方正、五官开阔的魏人相比,他的脸型更长更瘦。
他上身穿了轻爽的短衫,下装是粗麻长裤。衣袖和裤腿皆挽起,露出的肢体上,肌肉结实,血管分明。
如姬恍惚觉得,朱亥并不是屠夫,而是一位耕读士子,是一位北国游学中原的士子。
“瞅见没,别人宰牲口用大刀,朱亥宰牲用的是斧头!”有看客刚一开口,人群立即沸腾,仿佛谁再多嘴,众人就会用滚滚声浪将他淹没。
众人纷纷埋怨:“咱都不是瞎子,谁用得着你说嘛!自己看自己的!别絮叨!”
说话间,朱亥扬起斧头,对准猪头,快速猛力砸下。这只猪早先被捆缚结实,自然是不能跑脱,只是身体僵紧,竭力在原地滚动。
斧头的方头落下,这口猪连吭也没吭出一声,肥大的身便霎时松懈下来,腹部反复鼓气又收缩。少顷,这猪长长嘘出一口气后,滚圆的肚皮缓缓瘪下去了。
“好像还在眨眼……”一名孩童怯生生地说。
“闭嘴。别说话!”家人低声警告。
朱亥则笑道:“小娃不赖。”
“这一斧头下去,正打在头壳要害处。别看没闭眼也还能喘气,但浑身上下已没了知觉。此时再割断喉咙,身体便觉不出疼痛。”他向众人解释。
没有人应和,大家都在屏息等待后续操作。
这时朱亥一转手腕,斧头的利刃已经划开猪颈。他顺手抓过腰后的皮囊,打开盖子,将皮囊口对准切口。
当猪血汩汩流进皮囊时,人群重新沸腾了。
所有人都涨红了脸,只有如姬面色如霜;所有人都盯着朱亥手中的皮囊,只有如姬仍旧盯着猪头上的伤痕——那里没有皮开肉绽,只有头骨深陷;那里没有浓稠的血污,只有青肿的皮肤。
所有人都沉浸在前所未见的新奇场面中。在这一场热气腾腾的群体狂欢中,只有如姬独自僵冷。她被多年未敢触及的痛苦记忆唤醒。一阵眩晕袭来,她紧紧箍住颜恩的胳膊,生怕自己摔倒。
“姐姐,你看那伤口!斧头……朱亥的斧头……”颜恩也是惊惧,她一边压低声音一边观察如姬的表情,“姐姐,你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
“是的。我明白了。”如姬抑制住身体的晃动,重新站稳,竭力恢复如常表现,“你现在回家,带上父亲的简册来找我。我作了标记,你看到后自然就懂。”
“你要去哪里?”
“东门!”
颜恩用力点点头:“姐姐,我没回来时,你务必要稳住。那个东门吏不善,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如姬颜恩两人互相搀扶,走出人群。宰牲的快意场面中,有一双苍老眼睛,正随着二人的背影移动。随着目力愈发不及,松垮的眼皮慢慢低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