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戊辰,公元前232年
才刚转过年来,冬天还是冬天,只是寒冷已经没有了入骨的力道。雪花落在皮上,转瞬融化成水。冬天的尽头是什么样子,只有水最知道
比如下都城外,易水河畔。
各式船只都停泊在岸边,毕竟河水还冻着。上个节气里,人们还常常踩着冰面过河,现在可就没人敢在上面走了。有人会将石块丢上去,测试一下冰面硬度,随着“咔嚓嚓”的碎裂声传来,他们也只得摇头作罢。
论及中国历史时期的气候与气温,先秦时期恰是处于一段温暖期。
《诗》(《诗经 国风 召南》)云: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先秦召地在王畿之内,是燕国始封君召公奭采邑。所谓召南,即召地之南,据《史记 燕召公世家》之索引,“召南”在岐山之阳,即岐山之南,相当于今陕西岐山、眉县一带。
以今人眼光看,梅子生长在长江以南地区。而《诗经》呈现出来的,则是召南乃至更北地区也有梅树,并且成为独特的文化意向。由此可见,商周时期中原北方也是相当温暖的地区。
由此可见,燕国虽然处在中原最北边界,除却辽东,其域内其它地方的冬天远没有现在这般漫长和极寒。
太行山脉,不愧为“脉”,沟通和滋养了燕国和韩、赵、魏三国,又阻隔和区分出中原和西方。这条“脉搏”南北绵亘,其中有若干缺口,将高耸的屏障从中切开。这些高山中的缺口,被称为“陉”。
太行山脉共有八个陉的位置和作用最为重要,被称为“太行八陉”。其中第七陉,蒲阴陉,像一条腰封,紧紧镶嵌在易水与燕山之间。
待完成了新年诸般祭祀和典礼,燕国太子姬丹一行人马,出下都,西行穿越蒲阴陉,向咸阳方向进发。
待到春寒退尽,春暖花开之时,大公主的婚嫁队伍,也会走在同样的路上,前往同样的都市。那时的谷风已经柔软和煦,山花竞相盛开。一树树桃枝彼此交错,便是花瓣娇嫩单薄,聚集起来,也如云朵一般,栖息在山坡和谷地,停留在太行绝壁。
王宫祭司用最隆重和虔诚的占卜仪式,择定吉日;当吉日吉时到来时,燕国王宫内举办盛大典礼,送大公主远嫁秦国;宫外举国欢庆,史无前例。
礼敬天地神明,拜祭宗庙先祖,再拜别燕王和一众亲族后,大公主登车,婚礼仪仗队伍沿着王宫正殿外的中轴大路,缓缓向宫外移动。
宫门开启,宫廷乐队奏响韶乐,舞者和武士队伍分列中轴道路两侧,随着乐曲旋律表演。
当公主乘坐的马车到达王宫门口时,百位歌者齐唱“雅”乐:
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惠于宗公,神罔时怨,神罔时恫。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雍雍在宫,肃肃在庙。不显亦临,无射亦保。
肆戎疾不殄,烈假不瑕。不闻亦式,不谏亦入。
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无斁,誉髦斯士。
这首歌颂文德妇道,气韵深阔庄重,文辞简素、典雅的歌诗,即是《诗经》中的《大雅 思齐》篇。
婚礼大典以其致礼公主大婚,祈愿燕国大公主无且婚后夫妻和睦,持家有道,标榜道德,表彰国体,多子多福。
音乐自有生命。旋律和唱词虽然无形,但是一经演奏便仿佛生出灵性和机能,翩然飞入由车马侍卫媵女组成的行列中,令婚嫁队伍的宽度和长度无限扩张。左右无界,前后无尽。遥遥看去,这一行人马似乎无论怎样用力往前,也走不出宫城。
大公主突然觉得整个天地都静了,如巫师施了法术一般,除了马匹,所有人都睡了;所有花鸟树木、河流溪水都睡了;风雨雷电都睡了。
她只听见马蹄踏踏和自己呼吸的声音——只有马匹和自己醒着。
她知道,此刻宫门已经关上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离开宫城进入郭城区域后,每走一段距离,又有若干歌舞乐队于分列送亲队伍两侧,众人齐唱“桃夭”。
在春暖花开时节,在婚嫁喜庆时刻,任何祝福话语都不比这首歌诗更应景。
“思齐”像春寒,高贵却冷冽;“桃夭”像春水,透彻而欢悦。
听着歌声,大公主心情愉悦,兴致高涨,情不自禁掀开婚车前挂的锦幛。
她先是将身体探出车外观看,之后干脆走出轿厢,坐到御手身后,向送婚人群或是招手或微笑致意。真是玉人着锦,落落大方。
“大公主真美啊!”男人们毫无顾忌地表达心中倾慕之情。
“她都不会变老吗?”女人们由衷羡慕,“她是仙女!”
郭城尽头,是下都城门。当公主婚车通过城门时,民众们诵唱起《邶风 泉水》: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 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诗经》所载邶地,在易水河畔,早已归入燕国版图。《泉水》咏叹思乡思归,情真意切,期盼公主择日归省,重返故国。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所谓情之所致,唯有《泉水》而无它!
如上皆是规范仪式。
大公主坐在车内,闭目体悟着外面看了不知多少遍,再熟悉不过,因此也再无甚新鲜的场面——她的长辈、同辈、后辈和嫡亲、庶出、宗室女子,在出嫁时都会经历如上典礼仪式。
如上皆是一盘棋。
无论是嫁公主的君王,还是娶公主的诸侯;也无论是祭司乐手舞者勇士,还是使者侍从国人野人,大家都是棋子,麻木地执行或表演,活着或死去。
棋盘两边没有对弈者,棋子听凭“天意”行走——棋局里没有等级,毕竟他们都是去死的,至少在“死去”这件事上,王者与子民实现了平等——这是上天的终极关怀,可惜活人们,谁懂?
你无法预料哪只棋子,会在棋局上放出大招,给对手致命一击;也有些只是灵光一现,便把整盘局势带偏或拨乱反正。
总之,棋盘上没有废子,却有弃子。大公主觉得,如果必须有弃子,首先被抛弃的,就是如她一般投胎王室并被远远嫁走的女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