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喜二十二年,秦王政十四年,戊辰,公元前233年。
接近大雪节气时,易水河上了冻,静下来。燕国终于等到了今年第一场雪。
雪与雾交织出一幕青灰色纱帐。纱帐背后,隐隐可见一支车马队伍。渐渐地,这支队伍形象逐渐清晰。走在最前开道的马车上,旗帜翻飞,仿佛若干只手,将纱帐拨开。每面旗子都是玄色底色,其上绣一籀文“秦”——字形厚重朴拙,均匀对称。
这是来自秦国的特使团队。他们踏出雪幕,到达下都城外。使团此行,目的是为两国联姻送来聘礼——当今秦王嬴政,即将迎娶燕国大公主无且。
使团带来的礼品甚是贵重稀罕,既有本土特产,也有列国奇珍,更有外番野物。
看那使团的派头,礼数备至却气势倨傲;再看随行卫队,兵强马壮的,别说是出使他国,就算让他们打个小型战役,想来也是所向披靡。
不愧是秦国啊!下个聘礼,出手阔绰,又不仗势欺人;气势上要压你一分,但又不令人望而生畏!
这就不仅仅是强国气象和富国气象了。这更是霸主气象——就事论事的分寸感。
即将成为秦国后宫“燕国夫人”的无且公主是当今燕王姬喜最年幼的妹妹。论年龄,她甚至比燕王的若干女儿还要年轻几岁。但因辈分之故,也因她未出嫁仍留居宫中,所以人们都称她为“大公主”。
“说是一辈子不婚,如今也要嫁了。可知女大终是留不住啊。”燕王姬喜叹道,脸上并无喜色,“当初你偏要执拗所谓自在自得,现在可知年华一过,列国诸王和世子,我自然能替你张罗;嫁去燕国公子或公卿家作继室、侧室,我也于心不忍。”
听他这样说,无且公主咯咯笑出声来。
“嫁去虎狼之国,你还笑得出来。”姬喜面带愁容,从坐塌上站起,“一边是对列国开战,一边又与燕国联姻。你说这个秦王到底长了什么样的脑袋,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盘算什么,王兄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吗?若不是有我这样一位公主,秦国可会来燕国联姻?”大公主抚摸着一块毛色漆黑光亮,质地柔软蓬松的狐皮,轻松地说道。
燕王当然明白。不仅燕王明白,恐怕燕国秦国乃至列国,人人都明白个中缘由。
来年,他的儿子,燕国太子姬丹将前往秦国为质。秦王和太子丹本是同辈人,而今娶了大公主,秦王便成了太子丹的姑父,成了后者的长辈。
秦燕两国联姻不假,但在世人眼里,借联姻令燕国蒙羞,才是秦国真实意图所在。太子丹尚在母国境内,便丢了脸面,一旦到了秦国,少不了会再遭受各式屈辱。
想到这里,燕王长吁一声:“愁啊。”
“有什么可愁的。婚礼既在眼前,就不必担心战事。你也踏实,我也踏实,燕国也踏实了,王兄,人人都该愁,唯独咱俩不必愁。”大公主说着,将手中狐皮丢回聘礼箱中。
她起身来到几案旁,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用心审视案上琳琅满目的礼物。突然,她停住脚步,蹲下身体,视线与几案平齐。
“你来。”她朝一名侍女招手。
她拿起一只漆盒,刚要放交给侍女,随即又放回自己怀中:“哎!不行!”
侍女和燕王同时一愣,却不多问,只等着看这位向来行止异于寻常的大公主,此番又会有什么出人意料之举。
只见无且公主转身,跑回聘礼箱前,伸手从箱中捡出一块锦帕,将漆盒包住。接着又胡乱翻腾一通,找到一条腰链。
这条腰链极其精致,皮绳之上缀满饰物,要么是金镶玉,要么是玉嵌金。可是燕国大公主连看都懒得去看,随手就将腰链扯断。她甩甩皮绳,饰物从绳上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事情来得突然,可是燕王心里竟没生出惊讶。看着慌忙扑到地上收揽遍地金玉的侍女,看着她用衣袖圈住或灿烂或柔和的光芒,他只淡淡说了声“收好吧”。
“这样才搭对嘛。”大公主交叠锦帕四角,将漆盒包裹好,再用皮绳勒住,才塞进侍女怀,“把这个收好。等舞阳回来,送给他。”
“秦家公子回来了?”燕王问道。
他口中的秦家公子,是燕国名将秦开将军的孙辈,名叫秦舞阳。
燕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84年),乐毅领上将军衔,与将军秦开,率领燕国新军伐齐,连克七十二城,仅余即墨、莒城二成未取。
燕军势头猛健,不仅一雪前耻,更将燕国国力推向战国以来最鼎盛时期。
然而,燕昭王没能等到乐毅以德服众的战略成果;而乐毅也没能得到继位新君的信任。
昭王之后,新一代君主燕惠王早已不能忍受旷日持久、围而不攻的燕齐对峙态势。
即位之初,他立即用骑劫换下了乐毅。换帅之后,战争两方态势迅速逆转,最终以燕国落败,齐国复国告终。
好一轮灭国大战,古往今来各种外交和军事手段都用了。合纵连横,对攻反间,道德战心理战,人打不过了换牛。回想起来,七年时间,两代君主,列国刚要刮目相看,转眼却惊掉下巴。
“弱燕”撑不起两代雄主,燕齐之战,到底是误会一场,笑话一段。
兵败归国,新军残部自然是回到建军初创之地辽东。无论蒙冤还是自保,乐毅已然出走赵国。他在那里深受礼遇,再不想回来。
经年戍守辽东,协助乐毅训练和统领辽东新军的秦开将军,也随新军余部回到那片苦寒、富饶和神奇的北地原始森林中,继续维持新军基本建制和战斗能力,以待来日。
秦舞阳生在辽东将军世家,一面在军旅中历练成长,一面往返蓟城、下都和辽东,接受正统文明礼乐教化。日渐长大成人,他生得健壮刚猛,内修文外修武,文华与武勇兼备。从燕王到贵族,至公卿和世家,他们深信以秦舞阳所具备的天赋、家风和磨炼,假以时日,他或可为辽东新军、燕军乃至燕国带出一股新战斗力和新气象。
毫无疑问,辽东新军是燕国的储备和底气,更是燕国的战略布局,因此燕王自然也不会放任其在远僻边地而不管。于是,他安排年轻的妹妹无且,明里暗里地将这支军事力量管控起来。
大公主虽然是女人,却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来她是王之血亲,代理邦国军务理所应当,也责无旁贷;二来燕王并不授予其官衔和职权,大公主亦无夫家势力,算不得监军。因此,新军将士心里少有压力,行动上既有自由,也有边界。
也正是因了这个原因,年长些的大公主和更年轻的秦舞阳不仅相互熟识,更有着姐弟间的亲慕和关爱。
“是。约摸再有几天,他就到下都了。”大公主愉快地说,“舞阳特意从辽东回来。”
“他要送我去秦国。”她垂下眼皮,脸上依旧是愉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