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洲平是第二天中午登林家的门的,提了两斤糖果点心,一袋麦乳精,以及一只送林老爷子的烟杆,一条送林老太的围巾。
有林宝芝早上特意过来打的招呼,两老原本挺镇定,但看清楚人是谁时,不免还是惊得愣了愣。
居然是知青,清水大队长得最靓的知青,两老擦了几下眼睛,才敢相信不是眼花。
俞洲平很斯文有礼地同他们打招呼,并把带来的礼物递过去,说:“前几天就想登门拜访的,无奈发生了点事,希望您们莫怪。”
林老太愣愣地接过东西,有点坠手,比她想象中重不少,手下意识摸上了不透明的塑料袋。一摸,对礼物的轻重就有了些底,心里忍不住满意,热情地招呼俞洲平坐下——倒不是贪图这礼物,而是礼物贵重点,就说明他对林宝芝看重点。
登门拜访总该留顿饭,林宝芝知道两老也没什么好菜,自觉提了块腊肉和两块水豆腐过来,豆腐是她用钱在村里换的,村里有户姓窦的人家,有一门做豆腐的手艺,平日会做一点点暗地里售卖。
量不多,又是方便村民,大队长便不管。
林老太接过腊肉和豆腐,想到那天她对林宝芝说的狠话,表情大不自在。气没有了,怪也是不怪的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她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和这个独立出去的女儿相处了,就好像两人在只短暂相交就分开的两条路上越走越远。
林老爷子在炕上端正地坐着,盘问俞洲平的家庭情况。
俞洲平不便说具体的家境,只说家是京都的,爷爷奶奶尚在,父母是普通工人,上有两个哥哥,哥哥也都有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京都人,一家四个职工,林老爷子吓得腿都不知要怎么摆了,能看上相貌普通的林宝芝,他以为俞洲平家是落在哪个旮沓小城市,家里至多有两个工人,家境很一般的那种。
同样震惊地还有正准备做菜的林老太,她手中的菜刀差点掉在地上。许久,她才不敢置信地去看林宝芝,想从她口中确认俞洲平是不是在说谎,然后得到了林宝芝一个肯定的点头。
林淑慧把玩着手指在一旁旁听,眼里划过几道恶意满满的欣喜,想着俞洲平连自己的家境都故意欺瞒林宝芝,对林宝芝的真心也不过如是,以后大抵会抛弃她。真是太好了,她得不到的,最好大家都得不到。
这比淑慧带回来的两个青年家世都要好啊,林老爷子想着,对俞洲平说话的语气都下意识小心殷勤起来,问:“那小俞,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会回城吗?”
“等我父母凑够钱,给我买个工作岗位,我就回城。”俞洲平向林宝芝投以一个充满爱意的眼神:“我到时候会把宝芝一起带回去。”
额,这腻味的眼神,这腻味的称呼,林宝芝一阵恶寒,干脆不坐旁边了,去灶前帮林老太打下手。
林老太结结巴巴地说:“京都好远,宝芝……你以后是不是就不……不回来了?”
林宝芝语气随意:“娘,去京都的事,还没个定论,何况,我只是和俞洲平处对象,以后成不成都不一定呢。”
俞洲平耳尖,闻言气呼呼地瞪林宝芝,想到两老在,又改成含蓄的笑脸,说:“我们当然能成。”又同林老太保证,“市里有直达京都的火车,宝芝以后想回来就回来,您和伯父要有时间,就也去京都看我们。”
就这一个反应,林老太就知道他对林宝芝是真心相待的,先前那些隐晦的担忧,比如处久了嫌弃林宝芝人不够好看,嫌弃林家门槛低等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就是,人年纪看着好像不大,林老太想着便问出来了:“小俞多大了?”
俞洲平笑得老实:“我和宝芝一般大。”小一个多月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那有点小啊,男人年纪大点才能担事会疼人,林老太微微遗憾不够完美,但也知道强求不得,以宝芝的条件,能找到这样的对象已是走了大运,说不准淑慧都不如她呢。
吃饭前,林老大和林老三两房听闻动静,过来凑了一下热闹,林宝芝有准备的把另外一斤多由她拎着的点心拿出来分了,林老二黄翠花没过来,过来她也不分,只单独包了一点给林文俊,让他自己吃。
林文俊好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狼吞虎咽吃了一片桃酥,偷偷打量俞洲平,小声说:“姑,如果小姑父对你不好,我帮你打他。”
什么小姑父?哪里来的小姑父?林宝芝没好气地敲了一下他脑袋,纠正:“不是小姑父,叫他俞大哥就好。”
俞洲平突然蹿了过来,先对孺子可教的林文俊友好地笑笑,再对林宝芝一本正经地说教:“早晚是小姑父,你让他早点叫怎么了?”
小姑父多好听啊,就该叫小姑父。
林宝芝真奇了怪,林文俊说话声音不大,俞洲平又被好些人包围着,怎么还能听到这边的对话?
她淡眼看青年:“别来这里说歪理,回去位置坐着。”
俞洲平挑眉,一副“就不”的表情。
王小英小口小口地吃着香甜的桂花糕,同杨爱荷絮叨:“你看,宝芝和俞知青的感情处得真好,两人甜甜蜜蜜的。”
俞洲平这人,王小英也是有所耳闻的,迷倒了村里大半年轻姑娘,她这种爱凑热闹的人想不耳闻都难。乖乖,没想成这种香饽饽最后被林宝芝抢到了碗里,她忍不住再次感慨林宝芝的不凡来。
哎,以后嫁到京都,就是京都人了,她一辈子不敢妄想的事,林宝芝的命太好了,嫉妒自然是有的,但王小英更多的是觉得自己英明,提前和林宝芝交好。
她也不指望林宝芝以后给她家孩子安排什么工作,不现实,就希望林宝芝有好机会时知会一声,落难时帮一把手就足够了。
杨爱荷也拿着一块软糕吃,应道:“嗯,看着就般配。”她这话不是场面话,而是真觉得两人般配,不是长相上的般配,而是气场上的般配。
大方地瞅了瞅俞洲平的脸,俊美程度实属是她闺中时期做梦也不敢梦到的,难能可贵的是,小知青眼神清明,言行举止看着也不是轻浮的,心想林宝芝真会挑人,也真是有福气。
吃过饭,林宝芝和俞洲平没有多待,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走了。
林老太把上门礼拿出来,摸着一看就知送给自己的围巾,低头胡乱地想着事,好半晌,她抬头,问林淑慧:“你前不久说有位俞知青救了你的命,是他吗?”
林淑慧不太高兴地道:“对,奶,你干嘛问这个?都过去好久的事了。”
之所以问起,是因为林老太突然想起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其实按日期算,不久的,但感觉却像是过了多年。她记得那会林淑慧向她索要谢礼时,语气是带着殷切的期待的,显然对俞洲平存着点心思。还有逼婚那天,俞洲平来找林宝芝时,林淑慧的表现也怪怪的。
林老太说:“既然他是你的恩人,你今天为什么都不主动表示一下感谢呢?”全程都缄默,或者可以说冷漠,太失礼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林淑慧的恨意忽然就藏不住了,语气尖酸:“奶,你又不是不知道林宝芝很讨厌我,连带着俞洲平眼神都不爱分我一个,你以为是我不想凑上去吗?是人家压根就看不起我,我凑上去也只能得他的冷眼。”
她越说越口无遮拦:“你知不知道,是林宝芝抢了我看上的男人,她明明知道我喜欢俞洲平,却依然下作地抢了去,她就是个贱人,她应该嫁给郑富强……”
“你住口。”林老爷子重重地磕了一下俞洲平送他的光滑黑亮一看就不便宜的烟杆,严厉地警告道:“我再听到你说一句这种浑话,你以后就别和我们一块住了。”
东西不是你看上的就是你的,何况俞洲平不是东西,他是有思想的人,他得成为你的人林宝芝才算是抢了去,可林老爷子没老眼昏花,他看得清楚,俞洲平喜欢的就是林宝芝,恐怕至始至终喜欢的都是林宝芝。
“爷爷。”林淑慧垂着头,难堪地服了软:“我不说了。”
不是亲生的孩子待遇果然不如亲生的,林淑慧恨死了,恨林家所有的人,她眼底浮上越来越多的晦涩阴暗,想着总有一天,她要让所有人都在她面前伏低做小,低声下气。
林老太用不可理喻的目光看了林淑慧好久,心凉了一点,却还是无法置之不理,悲哀地道:“我和你爷可能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所以总是对你心软,迁就着你,哪怕你其实不知感恩。但我今天要提醒你一句,也是最后一次对你说教,你不能总是把别人当傻子看,因为这世界上没那么多傻子。”
俞洲平不傻,所以他看不上你,林宝芝不傻,所以她早早离开了这个老是让她受委屈的家。傻的人是林淑慧,是她自己,瞧着吧,林淑慧不改,连县城都可能嫁不进,而她自己,还是这般老样子,最后死了林宝芝可能都不想来给她上柱香。
林宝芝对林老太心境的转变一无所觉,也不甚在意,她和俞洲平处了对象的事像长了飞毛腿似的在村里传得飞快,到傍晚时几乎是人尽皆知了。村里不少对俞洲平动了芳心的姑娘暗地里嫉妒得快咬碎了手帕自不必多说。就是知青点里,好几位女知青都愤愤不平起来。
为什么选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村姑呢?为什么不选自己呢?
俞洲平下工回来,没来得及和于海冰说自己以后和林宝芝一起开火不在知青点吃饭的事,就被两个女知青拦住了。
其中一位女知青还是刘禾苗,俞洲平烦死她了,目光沉沉地看过去,语气冷漠粗暴:“有什么事?”
刘禾苗身子瑟缩了一下,问话都结起巴来:“俞……洲平,你……你这样会不会太对不起真真了?”
俞洲就知道她是为了裴真真,事到如今,裴真真的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冷笑着道:“我不需要对得起她,我也没有对不起她,她也不值得你一再多管闲事为她出头。”他几乎没有停顿,用讥笑的语气直直地丢下了重磅炸弹,“裴真真是个特务,货真价实的特务,不是被人贩子拐卖,而是被军人同志抓了。”
轰地一声,刘禾苗人直接被炸傻了炸焦了,和她一起拦俞洲平的小梨也是同样的状态,两人一肚子打好稿的话,或为裴真真抱不平或质问他为什么选个村姑当对象,全都不知被炸到了哪个角落去,再也吐不出一句话。
悄咪咪围观的人中,语言系统没有炸紊乱的人则在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显然也是难以置信。
但是,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去质疑俞洲平说的话是否为真,这种掉脑袋倾覆家族的事,当然是恨不得越远离越好,如果去质问了,对方来了句你替裴真真说话,你是不是她的同党,那可怎么办为好?
何况,也没有什么可质疑的,这种事一旦说出口,应该就是不容置喙的事实了。
于海冰是唯一事先知道然后幸免于这场轰炸中的人,他走近俞洲平,笑道:“恭喜你啊,洲平,从今往后就告别单身了。”
俞洲平回了声谢谢,说起他要和林宝芝开伙的事。
于海冰心里遗憾以后蹭不到野味了,嘴上道:“挺好的,反正林同志一个人住,你同她一起吃饭还能热闹点。”
往那堆还没有回过神来的人看一眼,想到了什么,他凑近俞洲平耳边小声道:“你把裴真真的事说出来,是公社里的特务解决了吗?”
俞洲平点头,“解决得差不多了。”又道,“说来要感谢队长你昨天的帮忙。”昨天去公社途中遇到于海冰,于海冰假装生气说那些话,自然都是提前设计好的。
于海冰想起那一幕,心里还有点紧张,这可是他人生第一次面对特务,紧张的同时,肾上腺素不免飙升,他也算为国家做了贡献,精神振奋得很,当时极力咬着舌头才让自己不表现出来。
抓了一下头发,于海冰不大好意思道:“能帮上一点忙就好。”
俞洲平又说了算欠他一个人情,以后有事他能帮上忙会帮等话,提着自己的口粮光明正大地去了林宝芝家。
林宝芝月事来了5天,除了前两天呆家里做做衣服,后面几天她又出去割草了。为此,俞洲平生了闷气,说她不知爱惜身体。
林宝芝简直不知怎么反驳他,整个村里,女人来月事不出去忙活的人估计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何况,她除了前两天不太爽利,后头几天是没什么感觉的,想来也是她最近养身体卓有成效。
她拿俞洲平送她的小镜子照脸,皮肤一点点恢复了正常的肤色,算得上白皙,不过远比不上俞洲平那厮白得发亮如玉似的肌肤。眼睛周围的黯淡也不见了,眼型有肉衬托着,显得好看了些。唇色不再发黑,透着点湿润的淡粉,只两颊的肉没够丰满。
再养一养,她样子说不上多漂亮,但说清秀是不为过的。
黑猫看她照镜子,也要过来凑热闹,黑色大脑袋挤进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先是惊得瞳孔竖起,挥爪打了几拳,发现对方有可能就是自己后,歪脑袋舔爪子呲牙,玩得不亦乐乎。
林宝芝陪它玩了一会,俞洲平回来了,脸色很沉。
“在县里发生了什么事?”林宝芝问,今天下午上河工正式结束,村里放了半天假,俞洲平去了一趟县里。林宝芝月事刚停,又没有什么想买的,遂没有同他一起去。
俞洲平说了句待会再说,把林宝芝这两次任务的奖励拿了出来,钱票混在一起,着实有不小的一叠。
林宝芝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一张张摊在炕上数起来,最后数出了100块钱,各种各样的票据一堆,其中不乏有几张贵重的。
她乐得眼角眉梢都像是浸在春风里,温和漂亮极了,俞洲平忍不住躬身过去吻了又吻。林宝芝推他,凶狠道:“你给我适可而止。”糊了她一脸黏糊糊的口水,真是的,也不嫌恶心。
俞洲平心里装了点事,倒也从善如流没有胡闹,从口袋里又掏出另一叠钱票,以及那本画插画的小破本。
罗柏真的给她申请了原本啊,林宝芝暗中感叹了一句,把插画本爱不释手地翻了又翻,复印本的画质远远比不上原本,她还是更喜欢原本一点。
不过这年头外文书籍是不能见光的,她想着自己要收好一点。其实上次去复印的时候,那复印社的工作人员差点要举报她,她解释了很久,又扯出了罗柏的名头,才算是顺利的复印上。
收好本子,林宝芝看着另一叠钱票疑惑地问俞洲平:“干什么?”
“这是我的奖励,也归你。”俞洲平也缺钱票啊,见林宝芝有奖励,他忍不住心痒,于是,向罗柏控诉了一下,罗柏无奈,只得连他的份也一起申请了。
“你确定?”林宝芝有些心动,有些踟蹰。
“你不要算了。”俞洲平说着故意伸手想拿回来,林宝芝手快地抢先一步,递上了一句好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废话,主动送上门的钱,傻子才不要,林宝芝选择性忘记上一秒她的踟蹰。
有钱就是君子,没钱时就总是敷衍他,俞洲平自觉看透了她的本质,哼了声,要求道:“你以后要记得给我发零花钱。”
“好好好。”林宝芝一边数数,一边忙不迭应下,就怕他一会要反悔。
不知上面是怎么算功劳的,俞洲平的奖励比她要少一点,只有80块钱,票也少了不少,林宝芝疑惑了一秒,直接略过,管他呢,反正不是她的份少了就好,她就是这么心宽体胖。
数完,她大方抽出10块钱发给俞洲平:“这是你这个月的零花钱,不够再向我申请。”
俞洲平心梗了一下,斜着眼盯林宝芝。
“你干嘛?”林宝芝大声质问。
“你的意思是我要讨零花钱,还得申请,申请过不过你说了算,是这个意思吗?”俞洲平着重强调了“申请”一词。
“那当然。”林宝芝毫不心虚,讨零花钱可以讨,但得说个正经的理由出来,理由不充分,她有驳回去的权利。
俞洲平又好笑又好气,把她扎起来到锁骨的头发全给揉乱了,并送了她一个外号:“小气管家婆。”
一通玩闹,俞洲平脸色好了许多,同林宝芝说起了沉重的事:“前几天抓到的大鱼咬断了舌头,把自己弄哑了。”
林宝芝沉默了一会,憋出了一句话:“那什么雀组的,洗脑真厉害。”
“嗯,因为是从小被洗脑长大的,同她一样的人很多。”俞洲平说。
林宝芝主动握紧了他的手,等他继续说下去。
俞洲平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尽量平铺直述道:“军区那边的细作揪出来了,是一个级别比较高的军官的妻子,她暗中搂了不少财,并用亲生孩子用军官的地位威胁,拉了那个军官下水。而那女人来自和安县下一个很偏僻的村子,比清水村还要偏僻好多的村,和周围村子相隔得也比较远。”
“军方派人调查得知,好多年前,那个村子遭过大荒,又经过几轮土匪的抢劫屠戮,逃的逃,死的死,村里除了几个老人,没剩什么人了。雀组的人趁机冒用死人的身份混了进去,或收养那些被遗弃的女婴,或拐卖那些年纪很小的孩子,把他们培养成一心一意为组织效命的棋子。”
“那些人中长得漂亮的女人,长大后多半会想方设法嫁给军人或者有权势有钱的人,以获取情报和财富,剩下的人,自然就是去执行各种要命的任务。哦,还有部分婴儿,用来和富贵人家的孩子调换,就像是裴真真一样。”
林宝芝对那些被硬生生洗脑训练成棋子的人有同情,但有限,悲惨的人那么多,同情不过来,她只问:“那些去抢劫屠戮村子的人,是不是本就是雀组的人伪装的?”